“……见到活的容念了。” 李君很疑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疑惑的是,为什么远离他生活圈的人们会对他有这样夸张的恭维友善? 就像初中时候,总是有陌生的人对他打招呼。 声音似乎因为什么而低下去了,但他也没有再回头去听。 李君转过头又继续回去他的教室了。 还有一节晚自习。 这样想,李君意识到,裴斟今明明在学校,为什么今天的晚自习前休息时间没有来找他玩? 中午没有,早上也没有。 但他很快不知道出于什么,逃避,或者单纯只是不想弄清楚,无视了这个问题。 裴斟今并没有义务每天都来找他,那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可以找任何人,不找任何人。 放学了,没有等李君去裴斟今的教学楼,他就已经先一步来到了楼下,正好穿过人流和李君汇合。 如果友谊是守恒的。 从别处断掉的支脉,就会完全汇聚流向一条主干河。 它们全都流向了裴斟今。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裴斟今的笑容始终灿烂如太阳。 李君本来不想说的,却在这句话后,忍不住说了一句。 已经栽过的跟头,他不会再来第二次。 他没有诉苦那些人对他的态度。 他其实,很不擅长诉苦,也没有求助的能力。 他模糊学到了一点,如果让人知道,有人恶意随意地对待你,换来的或许不是同情,而是其他人会被提醒,意识到原来你是可以欺负的,是可以被恶意对待的。 丛林里得藏好伤口,才不会沦为猎物。 他只说:“好像因为觉得我是有钱人的孩子,朋友发生了一些奇怪的态度转变,但我家并不有钱,至少跟我真的没有关系。所以有些无所适从,有点苦恼。” 他将那样剧烈的受攻击的程度归结为,苦恼。 好像这样,就显得强大坚强一些了。 裴斟今却笑了。 李君敏锐看去。 不是什么嘲笑。 又是那种你怎么这么可爱的态度,裴斟今笑着说:“人就是会这样啊,所以你看,我才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情况。” 李君不解:“但你让我知道。” 裴斟今有点傲娇地笑道:“就是知道你不会啊,哥哥你这么好,但不是人人都是哥哥你。” 说这话的时候,裴斟今一边直视前方一边说的。 话很亲昵,语气也好像是认真,但笑容的神情和态度,不知道为什么,让李君觉得虚虚实实的。 就像裴斟今这个人一样。 他好像有被安慰到,又好像没有。 裴斟今的好意好像从他手中洒落的纸钞,慷慨,但能否接住,是不是要接住,接住几张,是李君自己决定的。 他很想全部都要,他需要来自人的好意,需要一些温暖健康正常的情感,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暗冷眼和恶意。 但他又无可避免感到害怕,他好像接不住,不知道是他和世界隔着什么,还是他和裴斟今隔着什么。 又像是怕接到后,在白天醒来看见,那竟然是冥钞。 裴斟今好像没有欺骗他,他其实坦露了他的缺陷,人性的一些阴暗自私自我中心。 比如最初时的阴沉,比如那次情绪不稳的爆发。 比如对真心爱他的女友,表现出的残忍冷酷的痛苦欣赏。 比如漫长的等待放置孤立后,奖赏一样的满满的多巴胺快乐。 但也展露了大部分好的时刻,他给了李君李君从别处无法得到的友善和友情。 给了他灿烂的阳光。 那些快乐是真实存在过的,是绝无仅有的,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他。 那么,要接受这样的我吗? 裴斟今虽然没有这样问,走路的时候他甚至也没有看李君。 但李君感觉,就好像他心中描绘的真实的裴斟今对他发出了审视的邀请。 你已经知道风险和回报了,要投资吗? 李君犹豫了。 第一反应是退却。 他下意识等待容念出现,像上次一样说一句阻止的话,那样他就听劝答应。 但容念没有出现。 就好像已经从李君的生命里消失。 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一想,孤独仿佛成倍淹没。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 好像是一种,如果他犯错了,对方就会出现嘲讽他了。 又像是,在黑暗梦境里迷失,无尽的乏味无聊寂寞中,做一些危险的冒险,放纵一下,或许就会触发任务。 就会有一点不一样。 还能比之前更坏吗? 他一无所有,裴斟今哪怕很坏很坏,又能对他做什么,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以为他能承受得住代价。 最差,也像茉茉一样,伤心红着眼眶离开这段可能只是他单方面的友情。 他想要的只是一点友情而已,这很安全。 但他想不到,那竟然真的通向地狱。 唯一的庆幸是,容念没有消失,没有离开他,他就等在地狱里。 等待了很久了。
第164章 完美谋杀 容念不太能记得自己的过去,还有过去的自己。 甚至不太记得和裴斟今的过往,还有印象的,只有一些片段。 其中包括裴斟今和茉茉的最后一次分手见面。 以及,被他一句话刺伤的裴斟今。 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容念是靠着李君在这段人生中的经历和表现,从中分辨出的一些差别违和,来回想起他自己,还有裴斟今。 经历同样的事情,他和李君最大的区别,是他比李君更加不信任人心。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能轻易觉察出人心最黑暗糟糕的一面。 觉察,也可以说注意到。 李君是对人划分出详细的好感度,来逐渐试探增加好感度,容念相反。 他对所有人的好感初始度一视同仁,但只要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就会降低,甚至对方在他这里相当于被彻底否定。 被否定的人,做出说出任何过激不理智的话,做出任何恶意的举动,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会造成任何额外的伤害。 他不解释,也不自证。 甚至,愿意别人觉得他就是他们想象以为的那种人。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但是,你尤其如此。容念,你是我见过的最傲慢的那个。” 一个容念不记得名字的同桌,这样对他说。 初中,高中,每学期都会不断分班,同桌更是每学期会更换好几次。 容念不太记得每个同桌,只记得这个人是公认的高傲的人。 但他被高傲的人这样评价。 容念意外,但没什么反应:“嗯。” 对方叹口气:“果然,你连辩解都不愿意。” 容念:“辩解什么?说我觉得我还挺谦虚吗?” “……” 当你被别人误解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他们以为的样子。 人不可能互相理解,也不是为了去理解对方而发出的声音,更可能反过来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自己。 他不需要被人理解,也不需要朋友。 一开始或许是妈妈的高压,暴力要求。 但后来的确如此,他对人没有兴趣。 和李君对友情,对快乐本能的渴望不一样,容念也不需要这些。 或许曾经需要过,只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一眼看去,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 好像是初中那次群架,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那次事件的印象很模糊,他们实际上没有对他造成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反而的确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反过来的。 容念不喜欢暴力,甚至厌恶暴力。 或许因为小时候母亲没有任何原因的暴力对待。 他从小喜欢阅读,于是看到了这样的说法:童年被暴力对待长大的孩子,会更容易成为反社会,以及暴力分子。 人会成为父母的样子,会成为自己讨厌的人的样子。 受害者会变成加害者的样子。 像是被异化,或者驯化。 这是一种悲哀。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会重复做一个噩梦。 梦到家里有两个妈妈。 像人类的那个会不断施加暴力,是冷漠,憎恶他的。 像扭曲的衣架,脸和眼睛和嘴,仿佛融化的橡胶果冻一样到处流。 看不见的扭曲的妈妈,会试图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说:别怕,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妈妈在,我才是真正的妈妈。 但他在梦里两个都很害怕。 他觉得,这个扭曲的橡胶果冻一旦抓住了他,就会把他也变成那样。 比起身体的伤害,他更畏惧被驯化,同化。 但可能科学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是别人看来有些过于纤细,能力技能加点在脑子的所谓好学生,这样的人通常不擅长打架。 他也这样以为。 但偶尔一些冲突玩闹,他竟然不假思索就能制服所有人。 哪怕是最擅长打架的人,他也能压制对方。 他好像本能就擅长使用暴力。 发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第一感觉是恐惧。 后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控制得很好,从未犯过。 直到初中那次群架。 他一个人对一群人。 他竟然,内心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对方先动手。 但那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看穿人心恶意的被动能力,是阴影的产物。 噩梦一样的画面里,可怕的不是黑暗中密密麻麻围着他,准备施加暴力的陌生群体。 也不是引他进入陷阱的人。 是人群后面,一张面带微笑的纯真的面容。 画面里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每□□夕相处,见面会笑着打招呼,讨论功课,互相道别,看起来善良的好人。 哪怕分班后没有联系了,也没有过任何摩擦不悦。 你们没有过一丝一毫矛盾,就如同身边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是,忽然有一天,在看到你陷入危险之中的时候,这个人站在黑暗人群背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欢喜的,仿佛在甜甜的最美好的梦中,如愿以偿的,如释重负的,期待已久的,心满意足的幸福笑容。 不加掩饰的,纯粹的恶意。 人类本该在最美好的情景里流露的神情,却在那种场合出现。 那个人太寻常不过了。 以至于,从那以后,当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看到一张张洋溢着友善的面容,就会和那个人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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