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知道是他,他只得这么一个徒儿,从前往后都只得这一个,走了看不见便罢,如今找着了是要好好疼爱的。 然而还是委屈,好好的一个孩子,怎说变就变?再也找不回那些时光了…… 小蛮也委屈。跟了一路,好容易回到昔日的山洞里,依旧是里外两间。吉祥生活向来简单,洞中物品一样也没变过,连位置亦不曾移动半分。小蛮找着了自己简单的几件衣物,看到了两人一起吃饭的碗筷,又从角落里拖出久未动过的雪斗篷。雪斗篷还跟从前一样,却再也穿不下了。 不禁红了眼睛,一个大身架子蹲在角落不敢回头,埋怨道:“你也不来找我!” 吉祥心理正憋屈,没有好言语,“你好好的,也不回来。” 小蛮声音瓮瓮的:“我等着你呢,左等右等,人也要等老了。那年你怨太师父不去找女师伯,说要是我丢了,你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我回来。原来只是一句空话。” 吉祥记起来,仿佛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也许真是自己理亏。可是呢,好好一个人,没死没伤的,这么些年就是不回来。不回来还长这么大,一见面便吓人一跳,好没道理。他是小孩子,不好与他计较,哭哭哄哄好了便罢。可他突然又想起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个头比自己还大那么些,心里的委屈便如野草般不讲道理地疯长起来。原先清清冷冷的过日子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想不得,一想便有气。 “你若心里有我,便千难万难也会回来。”不是小孩子了,便可以不小心翼翼惯着,须得与他讲道理。 小蛮傻眼:“我,我不是,回来了么?” 吉祥气道:“你走时多大,回来多大?这中间音讯全无,教我去哪里找你?我曾问过弥生你的消息,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教她瞒着我?” “我……,我……,”小蛮竟一时语塞。他当初是怀着怨忿走的,万千的疼爱突然变了冰渣子,他一个小孩子,要怎样才能扭转过来。况且心中有事,总要憋着一口气干件大的,叫人刮目相看。后来的意外,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满以为见面能好好诉一番衷肠,哪晓得连年幼时的那点境遇也荡然无存了。 吉祥见他语无伦次,心又软下来。他从没有这样凶过他,那时因他还小,连教训都是忍着劲的。扪心想想,自己恐怕是恨他长大,恨他不在自己身旁长大,这话说来没道理,见不得天光,只能自己咽下。想了半晌,呆了半晌,柔声问:“你如何炼得那些厉害招式?那些火,我不会,亦未曾教过你。你又在外边拜师了?” 小蛮见他态度和缓,便咽下那些委屈,小心伏在他膝头上道:“我哪会那么些,骗他们的。你若问,我便全告诉你,只是你得替我瞒着,否则便万劫不复。” 吉祥道:“此处不妨,你放心说。” 小蛮轻轻笑:“我此时又不想说了,暂且做一做大魔头,不教你看穿我。” “淘气。”吉祥亦笑,觉得找着点旧时的样子,捋捋大孩子的头发,可还是觉得这样大一个人有些碍眼。 “吉祥。”小蛮叫他,他“嗯”一声,小蛮便道:“我也长大了,你重给我起个名字吧,小蛮小蛮的,总觉得还是孩子。” 吉祥脸上一滞:“小蛮不好么?孩子不好么?任你长多大,在我面前永远是孩子。” 小蛮忍了忍,依旧是一脸笑:“好罢。” 吉祥惊觉自己爱犟嘴的毛病又犯了,从前与师父吵吵闹闹,师父仙去后久未有对手,如今竟与一个孩子吵起来。不应该。 这孩子,未长大前什么都不懂得,忽然大了,仿佛生出许多坏心思,主意大,城府深,拿捏不住。他又焦躁起来,且恨且怨,原本平淡冰冷的心境被搅得一团乱麻,眉心那处伤疤隐隐作痛。 “吉祥,吉祥……”小蛮又叫。 他皱了皱眉,觉得该镇一镇他,冷脸道:“没大没小,叫师父!”
第17章 十七 ===== 小蛮定定的看着吉祥不说话,倔强,执拗,他知道他想重建自己好不容易打破的秩序,怎么可以。他费尽周章,绕了一整个世界,怎么可以轻易回到原点。可是他也不愿意与他对峙起来,他与他的关系应该是这世上最柔软的,与万物都不同。 他不去接他的话,另起一头,脸上挂点软笑:“我与一个朋友有约,你陪我去么?” 吉祥等了许久不见他答,正要虎起脸再训他一训,忽见话题转变,闷头闷脑一声:“啊?” 小蛮笑道:“有个朋友这两天成亲,你陪我去。” “成亲……”吉祥有些茫然。 小蛮站起来,将洞外的才升起来的月亮光遮了大半,伸手拉住吉祥道:“走罢,今晚就得启程,否则赶不及了。” 稀里糊涂下了山,在一户番人家里买了马和干粮。 吉祥还是头一次骑马,上马颇费了一番功夫。那番人攥着缰绳控住马,小蛮扶他上去,好容易才坐稳,新奇得很。 小蛮也飞身上了马,与马主人道别,月夜下与吉祥并排着缓缓走。他教他控马,左边,右边,提辔,夹腿。马儿在原地团团转。 总算嘚嘚嘚跑起来,不太快,夜风拂过初夏的草原,风中有蓬勃的青草气息。吉祥紧张抓着缰绳,左一下右一下地调整,全身肌肉都僵了。 小蛮笑:“瞧,你从不下山来,近在咫尺的距离,你竟不知道山下的世界。” 吉祥认真盯着马头:“我知道,我也是从山下来的,你小时候我还不止一次下山找过你。” 又提到找人的话,小蛮不接了,别过头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山影,复又转过来,满面笑容:“你放松,让马儿自己走。” 吉祥尚未回过神,小蛮已经纵马跑起来。月光下一条黑影倏的从身旁跃过,自己跨下那马也立即跟了上去。吉祥骑得还不把稳,急,出了满身的汗,死死抱在马身上。 小蛮往前迎着风大声叫:“吉祥!吉祥!我要带你去看长河落日,去看大漠孤烟,去看烟柳画桥……” 吉祥抱在马身上,夜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小蛮的话细碎飘进耳朵里。不知为何,他全身都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蛮横地往他身上撞,扼住他,不让他呼吸。他忘了马,忘了风,忘了这草原;忘了雪山,忘了月隐谷,忘了一切的人。他如一个赤子,生在这天地间,不知为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他是一棵无根的木,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 小蛮在一个小山坡上接住他时才发现,吉祥哭了一路,泪水淌在马的鬃毛上,湿得一绺一绺的。他慌了,他没想到吉祥会害怕,恨自己的莽撞,过于恣意。他将吉祥抱下来,放在一处平整的地方,低着头悔过。 “我错了。”拉拉吉祥的衣袖,“你打我。” 吉祥扯回衣袖,抱住膝,泪眼婆娑地看远方。 小蛮跪在他身旁:“我今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吉祥擦擦眼睛,闷声闷气道:“没有生气。” “真的?”小蛮立即换了个姿势,挨着坐在他身旁,“那你哭什么?” 吉祥哪里说得清,想要责备他两句,终是不舍,只指着远方道:“瞧,太阳出来了。” 远处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冒了头,宽阔的大地上蜿蜒着曲曲折折的河湾,每个河湾都盛着一轮初生的太阳的影子,连珠似的串着,辉煌熠熠。 “九曲十八弯。”小蛮握住吉祥的手,“我看见那天便想,要是吉祥在就好了。” “万象阵。” 小蛮笑笑:“是的,那是我看过的风景,我想带你去看人间万象。”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小蛮回头看看,马儿还低着头在近处吃草,放了心,转回来道:“此处不便,以后慢慢说。” 吉祥出神望着前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非梦非幻,真实存在于眼前。他喃喃道:“真美!” 小蛮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愿放,留恋看着,细长的手指都并在自己掌中,心中的潮水起了又伏。然而吉祥毫无知觉,想是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并不以为然,说不上这是幸运还是遗憾。他默默叹一口气,目光悄悄移上去,吉祥的鼻尖和睫毛都被霞光染上了绯色,嘴唇鲜艳异常。 “是啊,”他附和,“真美!” …… 剩下的路程慢慢走,并辔而行。小蛮讲起他的这个朋友。 “几个月前,我途经那个地方,那时恰逢新年,番人们都会有赛马会。” “赛马会?” 小蛮看一眼吉祥,“离着山下也不算远,你真是雪山上的神仙,万事都不晓得。” 吉祥觉得惭愧,低下头。想想又觉得不对,抬头问:“你教训我?” 小蛮笑:“我哪敢。” 吉祥气呼呼:“叫师父!” 小蛮避过去,接着说道:“他叫强巴,家里是训鹰的,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在赛马会旁边的草坡上吹鹰笛。鹰笛是苍鹰的骨头做的,你应该没听过,是一种哀婉凄凉的声音,像扶摇而起的风。” 吉祥闷闷道:“我什么都没听过。” 小蛮笑笑,继续讲:“我一听到那声音,便被吸引住了,整个下午都坐在他旁边听。后来我问他,下边就是盛会,他怎么不去看热闹。他那时的神情多么哀伤,就跟他吹出来的曲子一样。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他在赛马会看见那姑娘上了别人的马。我当时也为他伤心起来。他说了很多,滔滔不绝。他说那姑娘名叫曲珍,人漂亮,歌也唱得好,声音像百灵鸟一样。他打听过,她家里也算不得好,上头几个哥哥都还没娶亲,因此在她的婚事上她的阿爸阿妈就特别挑剔。也是因为如此,强巴没敢上门去提亲,只好悄悄跟着,远远看一眼曲珍。” “曲珍知道吗?”吉祥问。 小蛮盯着吉祥的眼睛:“我看他大约是不知道。” “你看?你瞧见了?” 小蛮躲了,继续道:“对啊,我就跟他说,你怎么都不问问。说出来了,也未必就没有好结果。” “然后呢?” “然后我就陪着强巴,在曲珍回家的路上等她,吹他的鹰笛给她听。” “然后呢?” “然后发现曲珍上的是她哥哥的马。”小蛮笑,“你瞧,说出来不就有好结果了吗?后来我要离开,便留了一笔钱给强巴,让他去曲珍家里求亲。他那时送我走,问我几时回来。我说也许不回来了。他便远远的订下一个日子,说要是成功,就在这个日子成亲,让我有机会一定去喝喜酒。” “所以我们是去喝强巴和曲珍的喜酒。” “对。” 吉祥点点头,想起之前他自己差一点也成了亲,如果成了亲,现在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32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