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道:“那次所幸存的几人回到中原后都相继于五年内逝去,无一例外。” 吉祥喃喃道:“怕是恨死我了。” “并非如此,”大师兄道,“你如今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便是这些人传扬开去的。世人都重脸面,他们自知复仇无望,便唯有让对手神乎其神,才会令胜败皆有光彩。” “原来如此。”吉祥淡淡道。莫名觉得疲累,眼皮垂下打了一个呵欠,顺势便侧身躺下,“我困了,明日再议罢。” 大师兄不可思议瞪着眼:“说得好好的,怎……?大战在即……” 吉祥自己拉了被子来盖上:“大战在即,须得好好歇息。” 帐门外有人叫:“白真人!白真人!” 大师兄没答话,佝偻站在吉祥床前有说不出的烦躁。他几乎想掀了被子将这个头脑不甚清醒的师弟扯起来,扯起来又如何?他向来便是如此,从前师父惯着他,大伙儿也因他可怜可爱让着他,长来长去长不出个成器的样子来,师父还要将一切都交给他。同人不同命。想自己,从来兢兢业业,又早早地占了个首徒的位置,仍是不得重视。 吉祥闭了眼,如孩童般细语:“实在是困,拜托大师兄了。” 大师兄松垂着眼皮,双手抱在腹部,歪了歪头,觉得有些悲凉。他初见这小师弟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年轻,朝气蓬发,以为只要用功,终将会有纵贯天地的本事。然而时间不等人,转瞬间老的老,死的死。 唯有这孩子,从那时至今日,仿佛只在光阴的间歇中过活。至今日,面庞还如少年般细腻晶莹,不见一点风霜。大师兄看了吉祥的脸,又看一眼自己的手,虽也不曾劳作几十年了,但却皱皱巴巴几乎不再像是一个人的手。忽地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走出去,还有人在等他,还有那样多的事在等他,没有他不行的。劳碌命。就快要到头的劳碌命。 “白真人,白真人。”立马有人迎了上来,指对面的天空给他瞧。 一道暗哑的蓝光。 他摆摆手,缓缓道:“不妨事,不妨事,雪山上常有的景象。” 众人将他拥到一个营帐里去坐了,团团围在他身旁,都问:“谷主是何打算?” 他道:“谷主睡了。” “睡了?” “睡了。” …… 那晚吉祥做了个梦,梦中还是未睡时模样。大师兄佝偻着背站他旁边,他叫他坐,他也不肯,固执得很。 “喏,名单。”大师兄递过一张纸来。 他懒懒的接了放在一边。 大师兄道:“你瞧瞧呀。” 他呵呵笑道:“这些人我也不认得,瞧不出什么门道来。” 大师兄着急道:“你瞧瞧呀!好不容易得来的!” 他撇嘴道:“不是你拟的么?当我不知?” 大师兄将拿纸拿过来展在他面前:“正是我拟的,你须得瞧瞧!” 他无奈,只得低了头瞧。 纸上细细密密:阎罗黑魔自生死门间来,以九幽红莲之气聚魂,又以魔王之怨养灵。初为游魂,无形无识,一击便散;尔后魔王死而怨灵成,吸食生气便有形态,死而复生,生便愈强,不可绝也。欲破之,须令其在生死之间,切记切记。 往下是大鬼小鬼名单,职位本事亦列得详细。 他拿了那名单,有些为难:“这些鬼,我一个也不认识,乌压压一片黑,没一张脸是真的。” 大师兄伸指头在名单上指指戳戳:“这些,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法力高强的大鬼,你只管瞧他们面具,大鬼是生了面目的,面具精致,只为威严好看。而那些破烂面具的便是无关紧要的小鬼,入不得这名单,只因尚无脸面见人才找了东西遮丑。” 吉祥好奇道:“你怎如此清楚?” 大师兄道:“你别管我如何知道的,总之把这些记住了,也不枉我辛苦写这许多。” 吉祥把纸页投进袖中,“记得啦,若还记不住,我便抽出来瞧一瞧。再不济,还可问随时你。” 大师兄道:“你得记住了,再瞧瞧,再瞧瞧!快!拿出来再瞧瞧!” 吉祥狐疑着抽纸出来,细看却不去看那名单,只一眼便瞧出端倪来,“哈!你一手好字怎写成了鸡爪样?” 大师兄愁眉苦脸:“我要如何说你才会听?” 吉祥哈哈笑道:“师兄,你这样子真像是变了一个人。” 谁知大师兄竟看得呆了,目不转睛似个傻子。 “怎么了?”吉祥一下子收了笑,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师兄……” 大师兄失魂落魄:“你梦里竟还是会笑的。” “梦里?”吉祥环视周围瞧了瞧,并未发现什么不妥。要再问,却发现大师兄已不见了人影。他自言自语道:“怎说走便走了。” 信步出门去,门外一片蓝幽幽的光。前面有个人影。他想也不想便叫:“师兄,师兄,你去哪儿?” 那人回转头,晦暗光线中不太分明,可也看得出来绝非是一个耄耋老者。 “你是谁?”吉祥惊呼。 那人抱拳一揖,从高崖上纵身跳进一片蓝光之中,便再也不见了。
第13章 十三 ===== 临阵列兵,各自排开。江湖中人仅百余,而魔众覆满山谷。 魔君巨大的宝座始终缭绕在黑雾中,俯瞰人魔如蝼蚁一般。 吉祥也端坐,宝帐挽起,直面无数的眼睛让他有些不自在。 魔君声音自上方来:“谷主,依昨日所言,两军对战,你出人罢。” 吉祥脑中糊涂,听闻此言只得拖延:“魔君先请。” 魔君豪爽一笑,抬一根粗粝石棒在魔众中来回翻找,选定,一端点住,道:“雷使,不若打个头阵。” 那鬼应声出得阵来,端端是一副好体格,虬臂鼓腹,魁伟高大,加之黑岩甲胄,青金面具,临风一站,威风凛凛。 雷使的武器甚古怪,黑不溜秋两块圆石头,海碗大,一手掂一块走出阵来,大喝一声:“谁来?” 魔君见了皱起眉头,嫌弃:“何时又换了新的?” 雷使恭敬道:“之前的用着不趁手,想是阴阳不甚分明,因此才找了这一阴一阳两颗情人头,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成。” 魔君不甚喜欢:“尽捡些歪理邪说。”摇头挥手:“去吧。” 雷使复又回转来,高声朝着对面叫嚣:“谁来?” 吉祥正神思缥缈,被这声音一吓,叫声:“哎呀!” 魔君喊:“小声些,吓着谷主了。” 雷使委屈:“魔君……” 魔君道:“教你赢,没教你吓人。你若吓人胜之不武。瞧瞧,无人应了吧。” 吉祥身后一阵闹闹哄哄催他定夺。他仔细想,不知从哪儿记起来魔君麾下的四使极厉害,可己方人如何情形都忘了个干净。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着急叫:“大师兄,大师兄!” 大师兄叹一口气,走出来站在前方,腰板挺直了倒也如谪仙一般的飘逸。 “不是,”吉祥道,“不是这个意思。” 大师兄听若未闻:“我月隐谷是天雷道场,”歇歇,续一口气,“有老朽在,岂容他人张狂!” 魔君道:“瞧,他说你张狂。” 雷使来了脾气,将两颗头猛撞一下,火光乱迸中又奋力拉开,一道耀眼霹雳直冲对面而去。大师兄侧身避开,干干净净,竟不沾一丝电光。那道雷奔突进人群中,化成细密的电网,在人与人之间来回穿梭。 有人应声倒下,焦黑一片。 大师兄回头查看,白发在蔚蓝的风中乱舞,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有人惊呼:“白真人小心!” 他头也不回,抬手便接住对面汹涌而来的第二道雷。电流贯通了他的骨骸,发出噼驳爆裂的碎响。他仰面看天,气蕴丹田,须发皆站立而起。十余年前师父应劫而去,他却因目睹了整个过程,自天雷中悟出了特有的运雷之法。只需一招,无人可接这一招,再多他也力竭不能再战了。且吓他一吓。 风起,云涌,天地阴晦。 纱幔飞舞着。吉祥看挡在自己身前的师兄,忽觉得像极了师父,莫名的安心。他知道师兄的本领,小小魔使不值得他担忧。只可惜师兄在头一回合便已出战,此后更有何人可与余下魔众抗衡? 他思忖着回头看,见众人脸被雷光映得雪白,皆露出惶恐之色。 太早了,师兄出得太早了。他心中惋惜,恨自己刚才没能及时拿出对策,平白无故便把底气都抛了出去。 更有何人?他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厉声响中想,搜肠刮肚,除略逊于大师兄的二师兄外,便再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了。而“略逊”这两字的相差程度之大,让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是否能把赌注押在二师兄身上。师姐若在就好了,弥生若在就好了。又或许还有别的能人异士,须得和大师兄再商量商量。 想着想着,忽见天空中呼啸落下一团团缠绕在一起的雷电,轰隆隆砸在地上便散做无数扭曲的电蛇,四散升张,触者皆成魇粉。黑魔群中尘雾漫天。 他也没想到,几乎惊掉下巴。他几时见过大师兄这样的本事,便是当年的师父怕也难及。 无数的电球砸向雷使,火光雷光中已看不清那魁伟身影。 魔君似有不悦:“这老头子……”见吉祥神色又道:“谷主莫慌,你师兄眼还不花,准头好极了,伤不着你。” 吉祥不知怎样答他,便不答了。 魔君又道:“你怎不说话?他们打他们的,我们且说话消遣。” 吉祥怔一下,神色凛然:“你若将兵退了,我陪你说上三日夜也不成问题。” 魔君无视喧嚣,侃侃道:“我若退了兵,你便更加不睬我了。我想就地建个行宫,日日与你对决,你看可好?” 吉祥答:“我打不过,算你赢便是。” “那怎么行,”魔君懒懒散散,“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好比如今你赢了这第一局,我绝不赖账。”说话间周遭清净了,看雷使,竟未死,巍巍然还站在原地,黑着脸叫嚣:“这老头有些本事,待我……” 魔君打断:“我已认了输,你怎还没死?” 一旁聪聪儿道:“我等早就死过了,如何再死?” 魔君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总是能再死的。”又道:“可我等又不算得鬼,问地藏也只说不知,生了死,死了生,着实无趣。” “不若……,不若……,不若你还是去吧,成全了我的言而有信。” 魔君随手一挥,雷使惊恐万分,还来不及讨饶,浑身腾起一朵蓝焰,瞬间便把躯体烧成一块通红的炭。鬼众不由自主往后退,退得远远的,生怕那焰火沾到身上来。 魔君眼见得那炭烧尽了,这才拍拍手:“这下清净了,那两颗死人头碍眼得很。”转眼问吉祥:“谷主,你说呢?我猜你定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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