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凉月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盯着水面,动作却停下了,水面一点点平静下来,他看清了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银色甲胄和长靴,面甲遮住了半张脸。 那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世子殿下,该走了。” 小薛凉月开口了,咬字很慢,但很清晰,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和疏离,“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来救您的人。” 小薛凉月淡淡道:“我不信,宫里的人都走光了,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那人道:“有人的,兰妃殿下和柔阳郡主都会在东都等您。” “我不信。” 小薛凉月小心翼翼地把那根树枝摆在水洼的正中心,然后缓缓扭过头,眼睛睁得很大,像某种动物,他幽幽道:“你们大人总喜欢骗小孩,我看的出来,母妃恨我的。” 天边忽然传来闷雷,东边明明还骄阳似火,西边却飘来了一大片黑云,大风穿过远处的水榭长亭,在林中无声盘旋,卷起枯黄的落叶,落在水洼上。 “殿下,不要这样想。”那人蹲下身,取下面罩,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 薛凉月听见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时候眼前景象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第一滴雨水从天空“啪嗒”一声落下。 紧接着一瞬间变成了瓢泼大雨,马蹄声也变得近在耳边,嗒嗒嗒哗啦哗啦,仿若一个人怒吼着敲击着打鼓。 画面倏然清晰,但场景已经变换,薛凉月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匹正在疾驰的马背上,后背与另一个人紧紧相贴。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好像长大了许多。 身后的人正在拼命挣扎,带着哭腔的嘶哑少年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刀……阿悦,把刀……把刀递给我!在……在袋子里面,你够得到的……求求了!” 梦中的薛凉月听话地朝马褡子伸出手,可惜他虽然长大了一点,手还是太短了,他小心地把身子朝那一边侧倒。 一点点……一点点……薛凉月的手终于碰到了那个布袋子。 就在这个时候—— “啪!” 绑在他腰上的带子忽然断了。 马背上很颠簸,随着一声惊呼,薛凉月整个人就这么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阿悦!” 有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山路狭窄,一边正是陡峭山坡,薛凉月后背狠狠砸在巨大的石头上,紧接着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视线中白马依旧在狂奔,一瞬间边看不见了,只有无尽的黑暗在蔓延…… -- 莫远第二天早上又是被冻醒的,他一睁眼,只觉薛凉月身上肌寒似冰,或许是人在极寒下寻求热源的本能,薛凉月抱他抱得极紧,故而连带着他也冷得慌,莫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出一只手。 他用这只手拍了拍薛凉月的脸颊,“喂!醒醒!” 薛凉月睫毛颤了颤,眉头微微蹙起,但没睁眼,喉咙里溢出几个不成句子的音节,好像很痛苦。 莫远手心贴在他脸颊上,感觉自己好像在托着一捧冰雪,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他皱起眉,心道薛凉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明明昨晚被搞的是自己,他怎么还犯病了呢? 岂有此理,简直是倒反天罡。 他正在“给薛凉月一巴掌”和“放着他不管自己起床”两个抉择间左右为难时,薛凉月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一把撞了过来,收紧手臂,把头埋进了他怀里。 薛凉月整个人剧烈颤抖着,把莫远吓了一跳。 过了很久,薛凉月缓缓把头抬了起来,眼眶红通通的,眼角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看上去跟被谁欺负了一样,水波荡漾。 莫远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薛凉月声音微微发抖:“莫远,让我抱一下。”
第44章 消失 薛凉月把头埋在莫远颈窝里,一只手按在他背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抱得很紧。 莫远先是背后一僵,而后慢慢放松下来,无声叹了口气,他手指插进薛凉月发间,揉了揉,低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薛凉月没说话,眨了眨眼睛,莫远能感觉到长长的睫毛擦过自己的颈侧,微微发痒。 他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让薛凉月抱了一会儿。 良久,薛凉月把头抬了起来,眼角泪水已经干涸,他哑着声音道:“好了。” 莫远慢慢把头蹭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嗯,那我起去了?” 薛凉月低低“嗯”了一声。 莫远手撑着床板,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动作还算潇洒自如,然而脚踩到地上时却倏然一软,趔趄了下差点摔回去,他扶了下床头,站直了。 薛凉月本来还在发呆,余光瞥见这一幕,愣了一下回神,伸手拉住莫远袖子,“莫远?” 莫远瞥他一眼,“嗯?怎么?要我陪你睡?” “咳。”薛凉月轻咳一声,表情有些欲言又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歇歇?” 莫远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咬牙笑道:“不需要,我好得很。” 他把自己衣带系好,俯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衣披上,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红色外袍扔到床上,意思不言而喻,你也赶快给老子起来。 薛凉月躺在床上没动,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默默注视着莫远,眼角泪痕犹在,莫远无声与他对视片刻,转过了视线,推门而出。 门“砰”一声被关上。 良久,薛凉月缓慢眨了一下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 莫远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扔了点东西进去,重新盖好锅盖,正要去打开一旁的柜子,忽然心有所感,动作一顿。 他扭过头,果然看见薛凉月靠在门框上,身上只披着单衣,发丝凌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天下只有五个人走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其中有一个就是薛凉月,故而他也不知道薛凉月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 薛凉月捻着一枚梅花花瓣,在手指间随意玩着,看见莫远望过来,便扔了那花瓣,凑到莫远身后,把手伸向锅盖,好奇问:“好香,是什么?” 莫远把他爪子拍开,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两只碗,提起一边灰炉上的铜壶,把碗烫了放在一边,随口答道:“粥,扔了点梅花进去。” 薛凉月惊奇地看着他:“你还会附庸风雅哪。” “什么附庸风雅,你相公我本来就很风雅。”莫远手头上没了事情,懒洋洋靠在灶台边跟薛凉月聊天,语气略带得意,“我爹当年可是探花,你知道探花什么意思吗?” 薛凉月:“知道知道。” 他心想,江湖传言小莫愁当年嫁给了个落魄书生,倒没听说是个探花郎,这也不算落魄啊。 莫远惆怅地说,“可惜了,他刚当上探花,家就被抄了,不然我现在高低也是个少爷。” 薛凉月心想原来如此,笑了笑道:“要是没发生那些事,他怎么会遇上你娘,又怎么会有你?” “会有的。”莫远勾唇一笑,微微凑近了些许,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薛凉月的脸,他轻声道,“娘子啊,你信不信这天下有姻缘这个东西?” 不等薛凉月回答,他笑着道:“我信。” “……” 天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小屋里半明半暗,气氛很好,薛凉月缓缓凑过去,想要亲他。 结果刚碰到唇角,旁边的锅突然发出响动,莫远一把把他推开,掀开锅盖,一股水气飘了出来,浓郁的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 莫远皱眉道:“艹,差点糊了。” 他扭头点了点薛凉月,“以后你别进厨房,不洗碗不切菜不淘米,净给我添麻烦。” 薛凉月:“……” 哇,好会扣锅。 -- 与此同时,东都的太明宫内,寝殿台阶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大气也不敢喘。一个美妇人站在台阶上,身披大红色绣金鹤纹霏缎宫袍,发丝略有凌乱,发髻间插着一支凤尾祥云簪。 慈云太后看上去像是只草草打扮了下就赶过来了,但眉目间自有种冷淡的威仪,她伸出戴着寒玉护甲的削葱指头,点了点跪在最前头的太监,“周总管。” 周堂玉连忙站起,低眉顺目地上前一步,“奴才在。” 太后淡淡道:“传哀家懿旨,宣鲁阴王及其长子进宫。” 周堂玉:“是!” 太后看着小太监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间,而后缓缓转过身,坠着琉璃小珠的长长袍脚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挲声,她走进空旷的寝殿,停在龙床边,垂眸看床上的人。 ——刚过而立之年的帝王明明看上去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气息却微弱得像迟暮的老人。 慕璟偏了偏头,眼睛睁开一条缝,轻声问:“是母后吗?”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唇角便溢出鲜血。 “哀家在。”太后眼里复现出一层淡淡的哀愁,她一敛衣摆,缓缓坐在床边。 慕璟片头咳了两声,又问:“母后,您是宣了慕肱么?” 太后摇摇头,却道:“皇儿,你既已病重,就该好生养着身子,这些旁的事情不必想,母后会帮你处理的。” “鲁阴王非慕家血脉,母后,”慕璟微微笑起来,“这事成不了的。” 太后瞳孔一缩,面上却半点破绽都没有,她叹道:“傻孩子,烧糊涂了,想什么有的没的。” “母后啊,您在这防着朕做什么呀。” 慕璟笑意更深,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发青,“朕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活死人……呵呵……还有什么好防的呢?慕家的血脉外边还有两条,您最该防的是鹰部——” “万一姜琅入主东都,到时候您以为……您还有活路么?” 太后霍然站起身,脸上一点笑都没有,她冷冷道:“陛下,该睡了。” 慕璟看着她,微笑着一字一句道:“母后,我劝您别动太子,不然朕驾崩后,您日后要跟姜琅掰手腕,可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 世事如转烛,摇曳不可勘。 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底下都暗潮汹涌,然而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的太平盛世。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已过去了一个月,之前虏来的小孩陆陆续续送回家中后,薛门主便没了什么要紧事,基本上都住在城郊的小筑里,两人自给自足,有种隐居的美感。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莫远这个王八蛋,伤还没好利索,就开始作死,懒得喝药懒得换药还到处乱跑,今日薛凉月刚把金创药拿出来,一个眨眼人便不见了,最后在房顶找到了,薛凉月把人薅下来,扔到床上。 莫远终于忍不住了,委婉表示:“娘子,有的事情不擅长可以不做。你那包扎的手法想扎死谁啊?还不如让它自然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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