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您对九方潜的了解,若九方家有灭门之祸,而九方潜不敌,他会不会拼死一战?” 慕苍水对他的这个假设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犹豫答: “不会。” “他只会觉得,保住了他自己,就是保住了九方家。” 琉玉也想起了前世九方家被墨麟所屠的一幕。 全族被屠,独他不见踪影。 她在仙都玉京生活多年,见过九方潜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会离开自家宅邸,仙家世族的清谈会,他也甚少赴宴。 所以当日墨麟屠灭九方家时,他必定在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 琉玉从前只觉得九方彰华这个父亲怪内向的,现在想来,他是谨慎,是冷血,是想运筹千里之外,而自己却永远不立于危墙之下。 慕苍水对面色凝重的琉玉道: “所以,尊后另立门户,以即墨氏的身份暗中参与这场乱世争斗,不失为一个降低九方潜戒心的办法。” 琉玉明白她的意思。 前世九方潜在暗,他们在明,到死也没弄清此人的谋划。 这一世要想找到破局的办法,只能让九方潜自以为自己占尽优势,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他才有可能露出马脚。 要做黄雀,而不是被捕的螳螂。 琉玉郑重道: “我不知您与九方家有何渊源,但此次我以即墨瑰的身份与九方家和申屠家三方会面,事关龙兑城的归属,既然不可能以武力夺之,唯有智取,还望慕婆婆能助我一臂……” “我此次来,就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慕苍水在琉玉刚要折腰时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 “不仅是这次洛水清谈,还有太平城和九幽,这些时日,我已做了详细的强国之策,必定助你二人扶摇直上,终结乱世。” 语毕,慕苍水回身拿起了桌上的两张卷轴,逐一抖开—— 琉玉和墨麟就这么看着那厚厚两张卷轴,从他们眼前展开,然后一路滚到了门槛外的台阶之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如蚂蚁一般爬满卷轴。 一眼望去,简直看不见尽头。 两人默契地觉得,在终结乱世之前,这个东西会先终结了他们。 - 洛水清谈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乘丹雀车自太平城出发,只需一日便可抵达洛水之畔,一水相隔,朝东的六座城池,皆是申屠氏的地盘,而洛水之西的城池却无显赫世族把持。 九方彰华将这个地方定做会面地点,不得不说是花了几分心思的。 “……你真的不同我一道?” 丹雀车内铺着织锦软垫,桌案上摆了出发前朝暝准备的茶点和解暑的紫苏水,琉玉半卧在宽敞车内,一边吃茶点一边向墨麟再次确定。 “九方家再猖狂,也不敢在清谈会上公然动手。” 墨麟垂眸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 “但龙兑城那边,必须得有所防备。” 事实上,已经不是防备了。 昨夜他们已经收到消息,龙兑城五里外有百名修者驻扎,虽然不明身份,但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人。 申屠氏坐拥六城,在妖鬼长城边境这一带,有绝对的掌控力。 “他们派出这支先遣队就是想震慑你,要是无人坐镇后方,你如何安心与他们谈判?” 墨麟轻描淡写道: “我与乌止带五十人去,必要时刻,可以直接灭掉这支先遣队,不至于让你跟他们谈时太被动。” 申屠氏修兵道,族內修者善武,哪怕是乌止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带着五十个人就灭掉对方。 但如果去的是墨麟,琉玉没有任何担忧。 她偏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道: “我还以为你肯定死皮赖脸也要跟着我去呢,毕竟你看到九方彰华的那封信,看上去恨不得把信和他本人都一起烧了。” 墨麟那日见到那封信的第一眼,也认出了九方彰华的字迹。 但他认得出,和琉玉认得出,意义全然不同。 一想到琉玉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字迹,却认识那个人的,墨麟就感到一阵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你说得没错。” 因是参加世族间的清谈会,她换上了那些又轻又软的褒衣博带,发簪流苏,腰坠环佩,哪怕因为待会要用易容蝉纸而未施脂粉,也容色秾艳得令人全然挪不开眼。 墨麟眸色晦暗地轻抚着她今日这件春桃色绣金线的抹胸。 牡丹绣花贴在他掌心,他在握着绣花轻。捻。 “一想到你要打扮得这么漂亮去见他,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另一半跟着你去把他杀了。” 他的语调冷淡平静,但说出的话却疯癫得不像话。 琉玉的背脊抵在车壁上,口中呵出温热断续的气流,简直快要软成一滩水。 上等的丝绸和金线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若是被今日仔仔细细替她熨平衣裳的朝暝知道,定会气得半死。 琉玉抬起松软无力的手,抚着他颈上妖纹道: “看过了我的血境洄游,你应该知道,我比你更恨他。”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暗色。 但凡是任何一个人,琉玉都不会有这样深的恨,可偏偏是他。 被九方家抛弃的时候,是她爹爹力排众议,将原本只有阴山氏族人才能修行的剑法传授给他,让他不至于沦为世族之中的笑话。 阴山氏给了他立身之本,给了他容身之地,给了他不必沦为世族笑柄的尊严。 他给了阴山氏什么? 给了致命一剑,给了不可饶恕的背叛。 无法释怀。 无法原谅。 正因自幼相识,所以他的这一剑捅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疼,哪怕是复仇,她也绝不让九方彰华如此干脆利落的偿命。 她要他跪在她爹娘面前忏悔他的罪过,她要让他痛不欲生。 “我知道。” 墨麟吻了吻她的眼,握住衣角,莹润玉色整个得扑向他。 “所以,我都会替你守住龙兑城的大门,在你到这里之前,绝不会让九方家和申屠家的人跨进来半只脚。” 琉玉已出了一身薄汗,手指穿插在他发间,悬空的足松松垂在他背上。 “怎么不说话?” 他抬起头,望过来的瞳孔幽深,舔了舔唇道: “在想要给我什么赏赐?” 车外还能听到随行人的谈话声,琉玉咬着唇,在潮。红中哼声轻得不能再轻。 “……你还想要什么?” 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照着上面湿漉漉的水光。 他声线暗哑,道: “一粒玉珠而已,大小姐,你给得起。” 丹雀车驶过崎岖不平的路。 她在颠簸中轻颤。 - 行至半途,墨麟下车换马。 乌止驯养的黑马疾跑如风,因此个头也比寻常马匹要高,墨麟的手指在缰绳上挽了一圈,轻巧从容地翻上马,回头对丹雀车内的琉玉道: “我走了。” 车内并无应答。 乌止有些疑惑,墨麟却很浅的笑了笑,夹紧马腹朝另一条道而行。 在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挑起车帘望了一眼。 墨麟用的还是当日在钟离灵沼面前留下印象的那张脸,侧影英俊,相里华莲看着他策马而过,心道这小白脸还挺有本事,能睡能打的。 ……要不然她也从相里氏选几个模样不错的,送到这位即墨小姐枕边? 话本里的都这么写的。 臣子要想在君主面前地位更稳固些,都要送女儿去当后妃。 相里华莲撂下帘子,开始琢磨起这个事。 抵达洛水已是戌时三刻。 给他们提供落脚之地的,是洛水一个名为樗里氏的小世族,这个洛水清谈,名义上也是由樗里氏广邀世族来此交流,兼认识认识这位即墨氏的后起之秀。 九方少庚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 自从那日他被琉玉揍得面子全无,和钟离灵沼灰头土脸地逃至申屠氏的城池后,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钟离灵沼更不服气,但仙都玉京派人来接她回去,她不得不走。 而九方少庚却不一样。 相里氏是依附于九方家的世族,现在在他的手里丢了,他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他安全脱身的当夜,就给长兄寄信,向他求助。 九方少庚知道,在九方家如果还有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就只有九方彰华了。 果然,得知此时的九方彰华立刻将情况了解清楚,确定太平城很难夺回来了之后,九方彰华也没有放弃,他在钟离家与申屠家之间周旋,替弟弟亡羊补牢。 丢了大半个相里氏,至少得保住剩下宗族和龙兑城,让这个即墨氏不至于飞速崛起。 日后再徐徐图之,也不是没有希望。 有了长兄的嘱咐与安排,九方少庚的心定了几分。 但他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想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回家之后要如何面对父亲的惩戒,而是当日那个将他痛揍一顿的即墨瑰。 明明和阴山琉玉长得完全不同,修炼的术式也千差万别。 可那种笼罩他在心上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她摁着他一拳一拳往脸上招呼的样子。 九方少庚时常梦见她。 惊醒之后,一身冷汗。 车轮声由远及近。 内室饮茶的青年放下茶盏,趿着木屐行至门边。 月白宽袍下探出一只骨节如竹的手,执起了一盏侍从递来的琉璃灯,莹白淡光穿过通透琉璃,在青年冷白侧脸上打出挺括阴影,姿容淡雅,如玉雕而成。 久在门边候着的相里雎见状殷切追上,道: “彰华公子,这等小人物哪里需要劳驾您去迎,就该晾着她,让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丹雀车和随行车架已停在了门外。 九方彰华朝弟弟的身影走去,见他神色不定,淡声道: “不必畏惧,无人敢在清谈会上动手,而且此行有十名八境修者,她若是个不懂规矩的,也讨不着好。” 九方少庚双手环臂,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我没怕她,我就是想一雪前耻,让她知道我们九方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九方彰华不语。 他这个弟弟记打不记吃,对他好的他不以为意,但谁若是把他打服了,隔着十里地听到对方的名字他就开始紧张。 并且还记仇。 琉玉少时揍他一顿,他记仇一辈子。 九方彰华回过头,看向从车架上走下来的身影。 车檐四角悬着琉璃灯,灯影摇曳,落在少女春桃色的裙裳,和流云般的长发上,一支斜斜插在她发间的流苏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摇晃着,像是要晃进人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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