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叹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复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局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账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账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仆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将前世的血泪咽下,用模糊而轻的尾音一掠而过。 檀宁挣开了柳娘的手,刚想讥讽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华公子丰神高朗,却忽然瞥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或许是她的错觉。 檀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 瘴气弥漫的密林深处,磷火如青花,点缀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盏灯立于岸边,照亮顺着石缝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过地上零落的头颅,一边跳,一边数。 一、二、三…… 足足十九只疫鬼。 不愧是尊主,简直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个十二傩神。 “趁着尊主大婚,邺都妖鬼聚集的时机,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跃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行炁替墨麟医治身上伤势,神色严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这几个城的城主,都与他有暗中往来,不管这几个城主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这样运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势力必定与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这么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来杀了吗?” 树上蹲着的妖鬼晃荡着一条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气。 “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杀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帮城主吃香喝辣,商量着怎么干掉我们,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杀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没想过,玉面蜘蛛哪来那么多财力去收买人心?” 猕猴妖神色茫然: “财力?汀姐,她什么意思?” 白萍汀看着绿衣妖鬼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逐渐愈合,这才开口: “收买人心,或是许以权势,或是以利诱之,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撑,否则,你真当玉面蜘蛛与他们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吗?” 猕猴妖挠挠头,好像懂了什么。 “可他坐拥玉山,山中产玉无数,本也不缺钱啊。” 鬼女稚气可爱的面庞上写满无语。 “山魈可真是冤枉,弥光,你才是笨得该去鬼道院修行的那个。” 树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颗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虽的确贵重,但也同样可以炼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们既然要与尊主作对,必定不会拿它们换做金银,而是会制成法器,壮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确,他们如今势力越来越大……那些钱财,都是从何处来的呢?” 阖目靠树而坐的妖鬼之主缓缓睁开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气中漂浮,石缝中,似乎有一株细若兰叶上结出一个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轻触。 本就无法在九幽生存的兰花眨眼溃败,在泥土里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该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着回去见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过来,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递给了她坏脾气的上司。 今夜厮杀激烈,此刻墨麟松绿色的衣袍之下,布满了黑色妖纹与蛇鳞。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来的妖纹。 风收云散,月悬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灯火如星河铺满整个山麓。 极夜宫如往常一样挂起了灯笼,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未摘下,仍带着几分新婚的气氛。 墨麟站在主楼外,剑眉紧蹙,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 夜色越深,越让他忆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缓和的态度,倒让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在手衣下的妖纹和蛇鳞微微发热,像是个耻于见人的烙疤。 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发,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煴香后——再入楼同寝。”
第7章 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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