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 明明对于这一世的墨麟来说,他们朝夕相处也不过两个多月,却似乎比前世的百年婚姻更心意相通。 长睫低垂,琉玉只是看了眼他的手,那只手便已贴住她微微合拢的掌心,强势地撬开她五指,亲密无间地与她贴合,紧扣。 琉玉仍站在那里未动,双目凝视着她的墨麟亲吻着她的手背,道: “得再打下更多的城池,妥帖安放好大小姐的野心,才行。” 琉玉笑了。 - 翌日清晨。 太平城在熹微晨光中苏醒。 相里氏宅邸内的主人还未醒来,满府上下的女使仆役早已忙碌了一个时辰,身为大管家的司徒楠在府中几乎算半个主人,此刻迟迟到来,在廊下中央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侍奉他的管事递上茶水与账册,留着两撇胡须的司徒楠一目十行。 随即眉头又紧蹙起来。 “上个月不是跟你们说要节省银钱吗?怎么还是花出去这么多?” 那管事忙道: “您不是不知道,太平城都被那些贱奴搬空了,上头又要开垦荒田种灵植,每天流民佃户跟水似的往咱们家涌,是人就得吃饭——” “原来流民是人。” 司徒楠说话时,两撇胡须在鼻息下颤动,肚子上那层层叠叠的赘肉也跟着抖动。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对那仆役道: “这么金贵,不如把你的饭食分给他们,让他们吃个饱如何?” 灰衣管事讪笑着:“您说笑,说笑……” 司徒楠陡然变脸,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膝盖骨重重砸出一声清脆声响。 “我告诉你,少主破境在即,家主也再三强调灵植种植不得误了农时,钱就这么多,人手却还不够,若十日后家主问起灵田进展,有半分差池,就拿你去沤肥,听明白了吗!” 管事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却呼: “明白,明白,已经在寻了,今日又有一批流民进了庄园,月钱减半,吃食减半,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些月钱要得太贵的,也尽快寻到替补,将他们撤下来,换更便宜的人手顶上。” 司徒楠这才面色稍缓,卷起账簿拍了拍他的脸: “还算机灵,记住,裁撤归裁撤,进度不可缓。” 管事连声应下,司徒楠挥挥手,堆满笑意的管事一瘸一拐地退下。 退至这位五境修者听不见的地方后,这名灰衣管事才变了表情。 他恨恨啐了一声: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当是从前能使唤妖鬼的时候?去他大爷的,现在这个世道,各家都铆足了劲把流民往自家搂,我上哪儿给他弄光干活不吃饭的玩意儿使唤?” 别的人家也就算了。 相里氏手握《仙农全书》,独门粟稻远比市面上那些寻常粟稻产量高,可以说这天下除了阴山氏,最不缺粮食的就是他们相里氏。 结果他们相里氏的地盘上倒是时常饿死人。 一旁候着的随从递上帕子: “今早庄子里招人的管事说,这一批流民里倒是有几个堪用的,尤其是有个青年,力大无穷,一个人能干十个人的活——” 一听这话,灰衣管事眼前一亮。 “好好好,这人可得留下来,开了炁海没?” “好像……没有吧。” “要真能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我出几颗丹药……不行,还是从他月钱里预支一部分,再从咱们家低价拿点丹药给他,要是真有点天资,他一个人就能当五十个人使。” 灰衣管事笑得美滋滋,连膝上的痛都忘了。 少五十个人的月钱,最多给他月钱翻个倍就行,这笔账谁不会算? “不过我听说那人有个条件——”随从一边扶着灰衣管事上车一边道,“他还有个小媳妇,说他小媳妇干不了活,要是我们能让他那小媳妇也随他一道留在庄子里,他就干,还不用涨月钱。” 就没听过这么傻的要求,难不成真是人傻蛮力大? 灰衣管事脸都快笑烂了,坐在朝庄子而去的车架上悠悠道: “别说他带个小媳妇,我再送他一个都行……又不值几个钱。” 此时此刻,正在相里氏庄园上的琉玉不知这番对话,只坐在田坎树荫下,悠闲地看着正赤膊挥锄的高大身影。 烈日当头,汗珠顺着他充血的肌肉一滴滴的往下滑。 钟离家制造的机巧从他身旁缓慢经过,却不及他速度快,力道足。 庄子上不少人纷纷朝着这个青年侧目。 在田坎旁短暂休息的众人无声看着这一幕,又有许多道视线欲言又止地落在看上去身娇体弱的琉玉的身上。 琉玉恍若未见。 她正与旁边的大娘闲聊,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龙雀城有个即墨家的事。 “……听闻那个即墨家虽然规模不及相里家大,但饭却管饱,要不是这一路实在没了盘缠,我身体又虚,走不到龙雀城了,我们也不会来相里家……” 大娘将琉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捏了捏她的手臂。 她看了眼墨麟,又看了眼琉玉,咂舌道: “那倒也是,你男人这副模样,你不虚谁虚啊。”
第48章 大娘年逾四十, 已是生育了四五个孩子的妇人,谈起这等男女之事百无禁忌。 转头却又意识到眼前少女瞧着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小姑娘面皮薄, 不好青天白日说这些。 她便顺着琉玉方才的话往下问: “啥即墨家?我咋没听说过?” 转了个弯才明白大娘意思的琉玉难得面露赧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如常道: “……我也是在北上逃难的途中听人说的, 似乎是个乾元年间的没落世族,原本定居中州章尾,魔祸时举族北渡,都成寒门了, 没想到祖坟冒青烟出了个八境修者, 一下子重新发了家,如今侨居龙雀城, 正缺人手,四处招揽流民呢。” 大娘一边用草帽扇风, 一边瞧着琉玉的脸认真听着。 第一次用易容蝉纸的琉玉给自己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容貌, 脸蛋略圆,鼻梁稍塌, 但比起原本那过于秾艳的五官,这样的模样显然更具亲和力。 聚在田坎旁休息的还有几人,追问: “那给多少月钱?” 还有人半信半疑:“真能顿顿吃饱?别是骗人的吧。” 相里氏这么大的世族,尚且开不出这样的条件呢。 “她说你们就信啊。” 一个年轻女子轻蔑地扫来一眼,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 看琉玉的眼神有些尖锐: “说不定她自己就是即墨氏派来散布消息的, 真听了她的去那个什么即墨家, 我们吃不吃得饱说不准,恐怕她自己倒是能从中抽一大笔钱吧。” 听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话, 周围蠢蠢欲动的心又消停几分。 年轻女子冷哼:“什么即墨家,不知道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冒出来的穷世族,哪里比得上相里氏稳定靠得住?” 周遭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这些仙家世族大鱼吃小鱼,前一日看起来还有头有脸的大户,明日就被另一个世族所吞并。 对于世族而言不过是兵棋一步,但这一步落在他们身上,便是妻离子散,血流成河。 所以这些流民都愿意去更大的世族,哪怕吃不饱饭,至少不必担心被世族倾轧的战乱波及而亡命。 琉玉也没争辩,只是故作无辜地瞧着她: “啊?什么抽钱?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只是跟大家伙闲聊几句,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抽过成啊?” 年轻女子陡然闭嘴,不吭声了。 身后传来她丈夫的呼唤声: “再歇都快歇到明日去了,赶紧回来干活!累死我了!” 这年轻女子也是性情泼辣之人,她瞥了远处的墨麟一眼,咬牙切齿地对自家丈夫道: “我连口水都没沾湿嘴皮子,就把你累死了,就这点本事,累死你正好,我趁早改嫁!” 泼辣叫骂声与田里的低笑议论混成一片。 墨麟抬起汗涔涔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仙都的无色城很大,除了妖鬼角斗的狝狩场外,城内也有许多这样的田地。 有时他们会耕种相里氏送来的粟种,有时则被带去周围几个城邑,替世族没日没夜的兴建巍峨的剑阁、华美的玉楼。 做这些事对他而言很顺手。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幼,胸膛里有愤怒的火日日炙烤,无处发泄,恨不能闯出这个牢笼,将天底下所有的世族统统杀尽。 怒火最盛时,脑子里的层冒出过许多许多,令他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些后怕的念头。 他差一点,就付诸行动。 直到—— 头顶烈日被一片荷叶遮住。 “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墨麟回过神来,看着撑着荷叶清凌凌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和浑身散发着热气的他不同,少女与他相碰的肌肤绵软微凉,即便故意将肌肤涂黑了些,也透着娇生惯养的细腻。 琉玉微笑着,声线放低: “方才丹髓假装迷路过来给我打了个暗号,她已经打听到庄子里哪几位管事负责培育灵植了,这些时日,她和鬼女会配合着想办法与他们熟络起来的。” 他们这次潜入相里氏,分成了两路行动。 虽说吞掉相里氏就能得到《仙农全书》,但即便是琉玉,也不敢说这一次一定能将整个相里氏吞下来。 所以,他们现下的目标是先从相里氏手中夺下太平城,让【即墨家】在世人面前站稳脚跟后,再以图将来。 至于《仙农全书》,虽然这种不传之秘肯定只会授给相里氏自家人,但能从其他管事那里学点皮毛,也聊胜于无。 丹髓当时听完倒是半点不嫌弃,还兴冲冲地保证肯定想办法给她找到可乘之机。 但愿她还能有这个余力吧。 “嗯。” 墨麟接过她递来的水碗饮下,喉结滚动。 “刚才与他们闲聊,这里管事一共有十名,其中统管其他人的那个名叫雷岩,整个庄子的人事权他一个人就能做主,也能接触到相里氏主宅的人——今日他应该就是去主宅见管家司徒楠了。” 正说着,墨麟和琉玉耳尖微动,四目相对。 来了。 “——这就是那个叫林陌的?” 与方才在主宅内任踢任踹,陪着笑脸的模样不同,此刻到了自己地盘上的雷岩被七八个副管事簇拥着走来,田里众人无一不噤若寒蝉。 “看着也就寻常体格,没那么夸张啊,真能干十个人的活?” “真的,”副管事笑眯眯道,“方才试了,咱们从钟离家买来的玄甲傀翻耕荒地,也就跟他差不多速度,但玄甲傀用一日得烧东陵玉五十枚,加上损耗和请人修理的费用,这成本可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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