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呈上一卷文书,上面写的都是玉山目前坐拥的田地、资财、仆役和依附玉山的妖鬼门户。 “当初咱们刚入九幽时,玉面蜘蛛仗着拥趸他的妖鬼颇多,率先霸占了玉山这处宝地,几年下来,内部已自成一个小国,他自己做土皇帝做爽了,跟着他的那些妖鬼可就倒了大霉——” “有本事的被他收入私人部曲,没什么本事的就替他采玉,卯时开工,子时收工,每日能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这样的采玉妖鬼足有千人。” 悬鲤不禁皱起眉头。 “一个时辰!这也太黑了!当年我们在无色城再苦,也有城规规定妖鬼每日休息四个时辰呢!” 妖鬼身负邪魔血脉,体力远胜凡人,甚至还吃得比凡人少。 当年无色城中的妖鬼,除了狝狩场上的妖鬼用以角斗招揽贵人下注,余下修为没那么高的妖鬼,大多都被世族借去建桥修路,开山筑屋。 世族们不必付给妖鬼薪资,只需给无色城上贡。 无色城能成为聚宝盆,很大程度有赖于此。 冰冷的溪水从指缝中淌过,墨麟清洗着手中神玉。 “人人憎恨世族奴役妖鬼,但当他们自己坐在世族的位置上,却可能比世族更狠毒,这不奇怪。” 丹髓神色复杂。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既然尊主清楚世族的狠毒,那为何还把这些神玉都……” “咳咳咳!” 悬鲤猛咳几声,打断了丹髓的话。 丹髓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暗示了然,但却似乎并不打算住嘴。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见过尊主。” 丹髓与悬鲤回头望去,只见为首者是一名鬓发斑白的老者。 她身着粗布,执着手杖,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精神矍铄,从发髻到鞋履无一不洁,气质平和,让人不会一眼将她看做是个寻常老人。 此人正是之前曾在鬼道院教授琉玉魔语的慕苍水。 墨麟知道她,颔首间带着几分敬意,道: “琉玉就在内室,请便。” 慕苍水微微一笑。 她经过丹髓和悬鲤身旁时,忽而开口,对墨麟道: “这些神玉,可是要赠给尊后的?” 墨麟点点头。 慕苍水笑意愈深:“幸有尊后得了天授,收拢九幽民心,否则这玉山妖鬼还不知要在九幽继续兴风作浪多久,尊后于九幽有大恩,应得此报。” 丹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眉梢微挑。 慕苍水没去看丹髓的反应,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别居内,经过一场大战的女使们已经重新修整好,一边吩咐鬼侍将这处别居收拾妥当,一边替慕苍水引路。 推门便瞧见少女枕在锦被中餍足又倦怠的模样,轻扫过来的眼尾浮着不自知的媚态,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了一句: “慕婆婆这么早就来了啊。” 慕苍水面色微肃: “成大事者,岂可纵欲无度,日上三竿还缠绵床榻,靡靡之风不可存,尊后该起床了。” 琉玉很赞同她的前半句,但她觉得这话慕苍水最该说给墨麟听。 “外面的九幽城主都在暗中向尊主进言参你了,老身若是尊后,枕榻间岂能安眠?” 听了这话,琉玉这才稍稍打起几分精神。 神出鬼没的朝鸢在此刻突然从窗外翻身落地,朝琉玉附耳低语几句。 提到西陵城城主丹髓时,琉玉神色微动。 是她呀。 那就不奇怪了。 琉玉绽开一个笑容: “多谢慕婆婆替我说话——不知您是喜欢喝昆山虎梅,还是蓬莱云峰?” “许多年没尝过昆山虎梅了,不过今年雨水不好,昆山虎梅恐怕产量不多吧。” 慕苍水徐徐落座,仪态从容庄重,却又不显拘束,自有一分名士风流。 琉玉拢了拢并不规整的衣襟,靠着小枕道: “是不多,不过好茶就要给懂茶的人品,那些喝什么茶都一个味道的笨舌头,随便给些散茶解渴就行了。” 冲茶的女使抿唇笑了笑。 屋内听了这话的女使都知道小姐在说谁。 “还没恭喜尊后,此战大捷,如今九幽便彻底掌握在您与尊主的手中了。” “没什么可恭喜的,”琉玉望着她笑道,“没了外患,还有内忧,九幽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妖鬼,既是一把好用的刀,可用不好也会伤手,我还等着慕婆婆替我解惑呢。” 琉玉审视着眼前老者。 慕苍水所会的绝不止魔语。 上次她说,这天下动荡已久,乱世到了该终结的时候,琉玉便知,她的志向绝不在眼前的九幽,而在更远的大晁。 慕苍水这样的人琉玉见过不少。 在如今这个被仙家世族把控的天下,无数名士心存救世之心,却因出身不够而郁郁不得志,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他们要么生出避世之心,退隐山林,要么终其一生,都在寻一个机会,等一个明主。 慕苍水显然是后者。 她接过女使奉上的茶,烟雾缭绕中,浑浊眼眸平和沉静: “有何内忧?” 这是想考校她? 换做以前,以琉玉那一身傲骨恐怕还真不吃这套。 但经历了前世那些磋磨,再多傲骨都要为现实稍微低低头。 谁会嫌自己身边人才多? 真要是个人才,有点傲气那不很正常吗。 于是琉玉没提别的细枝末节,直指要害: “如今九幽看似能与大晁二分天下,实则根基不稳,先不提兵力与民智,光是食货往来上便不对等。” “九幽多矿山盐池,产粮却不多,假使大晁有意向九幽发难,第一步便可断了九幽粮草,即便妖鬼再抗饿,几年下来实力与民心都必将大大下跌。” 琉玉在嫁到九幽前,本就是大晁世族,世族与九幽谈和的目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九幽能有多大的威胁。 妖鬼长城是九幽朝外扩张的天然阻隔,他们纵之,放之,无非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消耗最少的人力除掉九幽妖鬼。 慕苍水呷了一口酽茶: “论天下粮草,相里家占一半,因为他们手握《仙农全书》,所以不只善育粟稻草料,还能制造出无量海这样的丹药。” 各大世族能够在这乱世中鼎立,没点立足之本是做不到的。 九方家是兵道大家,有独门兵道术;钟离家是炼器大家,手握《仙工开物》,掌握天下最厉害的炼器术;而相里家也算祖上阔过,《仙农全书》便是他们的发家之本。 琉玉笑了笑。 这不巧了吗,她下一步正想着如何对付相里家呢。 “您的意思是,要对相里家下手,夺《仙农全书》,想办法让九幽这个不毛之地也能自给自足?” 慕苍水却在此时抬眸。 那双浑浊发灰的眼眸,在这一瞬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不仅如此,只有灭掉相里家,才能将九方家的粮草供给和丹药供应攥在我们的手里,才有可能撼动九方家!” 茶盏轻叩案几,撞出沉闷声响。 琉玉面上笑意微敛。 “……九方家?” “尊后出身于阴山氏,应该很清楚九方氏对阴山氏的虎视眈眈。” 苍老皲裂的手指攥着案几一角,慕苍水定定望向琉玉: “九方氏雄心壮志,图谋已久,您以为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搅乱九幽局势?当真是心怀天下吗?” “不,不是,九方家不像阴山家那样有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像钟离家掌握天下法器,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九幽越强大,大晁百姓就越需要九方家,九方家的地位就越稳固,但九幽不能真的强大,因为九方家不会为了出兵九幽而折损自家实力。” 一旦树立起九幽这个敌人,九方家宣称要保护大晁,向百姓和商户多征税便有了理由。 为了抵御九幽妖鬼,推举更厉害的修者入朝为官,让帝主赐下更多田地,也更名正言顺。 “不会太久,尊后等着看吧,”慕苍水情绪重归平静,“这次九幽一统,九方家必会借此机会趁机牟利。” 琉玉在慕苍水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洞察力,也看到了自己的惊愕。 慕苍水说的这一切,琉玉都很清楚。 但这是因为她重活了一次,所以才能猜到九方家接下来的动作。 对于外人而言,此时的九方家明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最多只有些与玉面蜘蛛往来的风声。 而慕苍水,却已经将九方家的盘算猜得清清楚楚。 “您……对九方家似乎很了解?” 脸上皱纹遍布的老者轻笑: “毕竟出身世族,略略了解一些。” 这可绝不是略略了解的程度。 “老身本以为尊后听到这些会很惊讶,但尊后的反应似乎跟我想的有些不同。” 慕苍水定定审视着琉玉,试探道: “莫不是尊后已经早料到了这些?” 琉玉回过神来。 她本想追问慕苍水的身份,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管慕苍水是什么来历,一个对九方家的思维了如指掌的人,她都必须留在身边。 “差不多吧,”琉玉丝毫不心虚地认了下来,指尖次第点了点膝盖,“如你所言,回到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相里家,和他们手头的《仙农全书》上。” 慕苍水不知琉玉是重生了一遭,才心中有数,听了这话,只对琉玉又高看一等。 家族兴旺,果然还是要看子孙后代的本事。 阴山氏当年不过是个养马的小族,如今能成这样的豪族大宗,光看他们家这位大小姐的本事,便可见缘由。 “尊后可是已经有了谋算?” 琉玉想了想,对朝鸢道: “替我传外面的西陵城城主,丹髓。” - 墨麟那一箱子神玉终于清洗干净。 “尊主。” 朝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丹髓与悬鲤身后,惊得两人差点亮出武器。 墨麟见朝鸢的目光落在丹髓身上,想了想: “你家小姐让你唤她?” 与朝暝朝鸢这对双生子相处久了,墨麟也能大致猜到这位不爱说话的姐姐的意思。 没什么表情的朝鸢认真点头。 丹髓打量着眼前的玄衣少女,见她点头时乖顺无害的模样,一时很难联想到妖鬼之间所传闻的那个“尊后身边砍人如切瓜”的亲卫。 悬鲤幸灾乐祸:“某人背后说坏话被尊后发现咯。” 丹髓却神色坦然:“当面我也照样敢说——劳烦姑娘带路。” 朝鸢转身,带着丹髓走过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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