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觉得他弟过于心慈手软。 但见尊主也是这个意思, 便没有争辩。 从今夜墨麟决定召万鬼来此时,腾简的败局就已经注定,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 只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鹿鸣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亲自赐死的尊荣。 “——看在山鬼龙铃的份上,允你说一句遗言。” 在呼名治鬼之术的掌控下,腾简的膝盖骨紧贴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与这位当今的妖鬼之主连正经打过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要死了吗? 腾简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咬牙切齿道: “今日……非你之胜……不过是你这黄口小儿得了天授……乃鬼律杀我!这鬼律本该属于渊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无色城百年寂寂无名, 不过是撞了大运就敢篡权夺位……” 微弱的骨骼断裂声。 没等他说完,扼住他颈骨的墨麟便毫无征兆地动手拧断了他的头颅, 仿佛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垂下的浓睫掩映着他的淡漠眼珠,残酷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贱到了泥地里,居然还要在这其中分个高低贵贱吗? 不过,腾简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身卑下。 寂寂无名。 撞了大运。 这些说的都是他。 同时拥有妖炁与鬼炁者,千万妖鬼里也未必有一个, 他的确是撞了大运, 才会有后来领悟无量鬼火、得到天授鬼律, 最终掌呼名治鬼之术,使役万千妖鬼的本事。 不过是运气。 他从腾简手中取下那枚山鬼龙铃, 捏碎外壳那层势的同时,他又回想起方才少女的那句话。 她说他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然而他垂下眼帘,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金裳玉簪的少女模样。 他见过她彻夜练剑的身影。 见过她为了一个悟不透的心法苦恼得要揪头发的神情。 倔强又高傲的少女会趁夜色独自泛舟溪上,独自咽下败给他人的委屈不甘,但很快就会再度打起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挑战强者,直至彻底战胜对方。 还有两域和谈那日。 在一众对妖鬼无比畏惧忌惮的长者中,唯有她敢指着很可能是她家死敌的妖鬼之主道——她可以嫁去九幽联姻,换两域止戈休战。 他哪有什么厉害之处。 那个举世难寻的强者,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给你。” 他用一块干净的绢帕包裹着,将那枚染了血的山鬼龙铃放在了琉玉的掌中。 铜铃很沉。 被柔软绢丝裹着,贴在掌中有种别样的触感。 其实,琉玉觉得这一世的自己未必还需要这枚山鬼龙铃,但当墨麟如此有求必应地将它置于自己掌中时,一种酸酸麻麻的情绪不期然地从她的心隙里浸了出来。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墨麟在将山鬼龙铃交给她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惜—— “真是大手笔,三千妖鬼也能就这么说给就给,该不会有诈吧?” 不知何时苏醒的阴山岐刚好瞧见赠铃一幕,后脑坠胀感未消,便要凑上来瞧热闹。 琉玉将山鬼龙铃收好,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倒是提醒我了,好歹也是救了阴山家的三爷,这条命的分量可不轻——今夜为救你一人万鬼出巡,全场的军费外加赏金,就由三爷买单吧。” 阴山岐脸上那些揶揄笑意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瞪着琉玉。 什么军费?什么赏金? 人家墨麟都没开口呢,这死小孩怎么就帮着外人来坑自家人了? 神荼郁垒二人对视一眼。 ——能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那是无上荣耀,居然还有军费和赏金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爽。 “算了。” 阴山岐摆摆手,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军费好说,我阴山岐的命还是值点钱的,但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太平城的烂摊子,还有这些妖鬼——他们跟九幽妖鬼还有点不同,魔性未消,恐怕不太好管。” 琉玉眸光扫过方伏藏,后者不等她开口便识趣地退去远处。 琉玉这才屏蔽外人道: “我留了一个他们的耳目没杀,估计那人正在赶回南陆的路上了,等他将消息顺利带回去,阴山岐的这个身份就在明面上死了。” 阴山岐:“那我不是阴山岐了我是谁?你娘当初可是让我在太平城待三年就接我回去的。” 琉玉笑眼弯弯:“可以来九幽。” “九幽?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 阴山岐脱口而出,却忘了此刻自己可不是在太平城或是仙都玉京。 放眼望去,这周围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妖鬼,其中最大的那个妖鬼头子,就站在他那位笑靥如花的侄女身旁,眸光冷淡地瞧着他。 阴山岐把那句话咽了回去,改口: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在九幽待一辈子?也行吧,我住的地方就建你们旁边就行……” “想得挺美。” 琉玉无情否决: “家族危在旦夕,别说是你,阴山氏看门的狗都要拉出来使,让你金蝉脱壳,是为了让你替咱们家在暗中行事。” 如今几大世族已成合围之势,即便琉玉因重生有先手优势,但和他们正面对上仍然是不明智的。 所以她才想出了让阴山氏急流勇退,金蝉脱壳的办法。 南宫镜对她所说的这些,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但至少这次太平城一事,她给了琉玉机会,让琉玉放手一搏。 言语太过苍白。 琉玉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确。 阴山岐虽心有疑虑,不过见琉玉如此郑重其事、仿佛阴山家真面临什么生死存亡时刻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阴山家的人都习惯被女人安排了。 不过是从南宫镜到南宫镜的女儿而已。 “那太平城——” 瑞凤眼流转,阴山岐含着浅笑的目光落在了墨麟身上。 “万鬼出巡声势浩大,天一亮,估计这附近几个城池的人都会知道太平城现在由你掌控,既然如此,侄女婿,你替我将宅邸中的家私一道送回九幽如何?” 他新得的那一对比翼鸟还在宅邸里呢。 不知听见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麟有了几分反应。 他抬了抬半垂的眼帘,有朝日晴光映入那双栖息着林壑幽绿的眼眸,令他周身萦绕的疏离感褪去了几分。 墨麟看着眼前这个与琉玉生得三分相似的三叔。 他想起之前筹备婚宴时山魈的抱怨,说太平城一听是九幽来采购备婚之物,便恶意抬价,气得他最后专程横跨三个城池采买。 又想起原本只是小范围在玉山活跃的玉面蜘蛛,有一日突然出手阔绰起来,在玉山大摆宴席,与九幽的诸位城主往来密切,鬼女派出去的鬼蛊显示,玉山的人曾去过太平城的阴山氏宅邸。 阴山岐讨厌他,这他很清楚。 琉玉无语地瞧着她这位三叔。 他都不问她打算将太平城城主之位交给谁,倒是先关心他的鸟,真是没救。 “别理他,他可不缺这些……” “好。” 墨麟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应下,办一件是办,办两件也是办。 “还有什么?” 阴山岐微笑: “太平城统领乌止算是我心腹,从玉京一路跟随我到这穷乡僻……到这妖鬼长城外,你们看情况斟酌,要是他可以知道这些事,就送来九幽,要是不行,就遣他回玉京本家,也算不浪费他的一身本事。” 墨麟颔首应下。 余光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墨麟眉梢微动: “怎么?” 琉玉眸含三分笑意,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好像能从他的眼一直看进他心底。 “没什么。” 她闲闲地感慨: “咱们尊主真是无所不能,无有不应呢。” 墨麟:“……” 山魈将这番对话听了进去。 这阴山家的人,从大小姐阴山琉玉,到这位三爷阴山岐,对这些给他们卖命的人不可谓不好。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非得建那个什么无色城,将他们这些妖鬼四处搜罗进去,做那些折磨妖鬼供权贵取乐的下作生意? 山魈心中满怀疑虑。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将阴山琉玉和整个阴山家分开审视,不再迁怒。 商议结束,接下来便是兵分两路而行。 阴山岐随大部分妖鬼回九幽,揽诸与鬼女已经将被抓走的那三名下属带了回来,一并带回九幽养着。 而方伏藏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直接上任听用,还需交给朝鸢与朝暝核查一番,否则他若是佯装倒戈的奸细,那就引狼入室了。 方伏藏也很清楚这个流程,并未觉得被冒犯,临走前还跟琉玉提了一句: “对了,之前在崖上,一直有人藏在暗处这你知道吧?” 琉玉点头:“知道,我故意的。” 他猜也是。 方伏藏:“那个人说起来也算阴山家的人,不过野心很大,所以同时也在给钟离氏干活——他叫燕无恕,家就住在这太平城内,不过他是个狠人,为了前程连自家人的死活都是不管的,要是你们下次遇上,还需多加提防。” ……怎么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琉玉细眉微拢。 拿了她家的名帖进了灵雍学宫,现在却替钟离家做事,未来还是九方彰华的得力下属。 这是什么三姓家奴。 一口气做三份工,精力还挺旺盛。 “我知道了。”琉玉面色凝重,但也不忘答,“你第一个月的月钱翻倍。” 方伏藏心满意足地被揽诸押走了。 山魈很快备好了车架,载着琉玉与墨麟前往经历一夜风波的太平城。 本以为会看到遍地狼藉,没想到他们的车架穿过太平城中的道路,沿途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混乱。 大道两侧的百姓们或是清理路面,或是修补瓦片,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花灯。 不仅没有被昨夜突如其来的灾祸搅得人心惶惶,反而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重新拉回原本的轨道。 “妖鬼长城沿途的几座城池,对于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今夜就是花灯节盛会,这样的赚钱机会错过一次少一次,容不得他们矫情担忧,自然就手脚麻利了。” 车架外,传来昨夜见过的络腮胡统领的声音。 既是阴山岐亲口认证过的心腹,琉玉便没有隐瞒阴山岐假死一事,问他愿不愿意去九幽。 虽然主人没死的消息让乌止一阵振奋,然而听说要去九幽,而且归期不定,即便乌止对阴山岐忠心耿耿,也有些许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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