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知道了。” 在半空中视线交锋的两人同时回头。 九方彰华那张平静无澜的面庞终于掀起了几分起伏,见琉玉真的在这声呵斥下回到车内,他乌润瞳仁中荡着前所未有的震颤。 他猛然扭头看向墨麟。 九方彰华本以为那句呵斥是墨麟对他说的,没想到——此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呵斥琉玉! 天枢大街上的旁观者也看呆了。 “……我没看花眼吧?”有人喃喃出声,“阴山琉玉竟然……竟然真就这么回去了?她甚至都没还嘴?” 燕无恕无言凝视着玄衣妖鬼的背影。 就连钟离灵沼的眸色,一时间也格外复杂。 九方少庚难以置信地看着车帘掩去的背影,若非场合不对,他都想进去将人拖出来质问: 你居然忍了? 不是,你这都能忍? 那以前凭什么二话不说就揍他! 九方少庚怒意沸然的视线钉在墨麟身上,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个人凭什么能让阴山琉玉对他言听计从。 就算妖鬼墨麟出九幽,连夺三城,其势如日中天,阴山琉玉不得不暂避锋芒,她也绝不可能是刚才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除非…… 他死死盯着墨麟那张脸。 这张脸—— 这妖鬼也就是靠着这张脸—— 阴山琉玉原来是这么肤浅的一个人吗? 妖鬼墨麟可是与钟离家联手,当着她的面杀了南宫曜,她看他的眼神居然只是怨,难道就真的这么……这么喜欢他!? 九方少庚难以理解。 不只是他,在场其他人也震惊地看着朝九方彰华走去的玄衣妖鬼。 月白衣袍的玉冠公子紧抿的唇动了动。 “她是你的妻,你怎能如此待她——” 面色如阴云笼罩的墨麟被他挡住去路,本就极其难看的脸色,更添山雨欲来的阴冷凛冽。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妻。” “是你们将她亲手送到我身边,如何待她,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滚开。” 覆压在天枢大街上的定势猛然收束,卷起炁流如浪,将站在墨麟咫尺之间的九方彰华逼退数步,待他站定时,那道乌发玄衣的身影已经抬步掀帘入内。 冷厉晦涩的嗓音从里面乍响: “山魈。” 十二傩神迅速归位。 后方鬼车内的阴山岐收回了探出的头,想了想,他召来洞箫,在指间轻旋几周。 他侄女和侄女婿这番唱念做打,岂能无雅乐相和? 随着姑获鸟鬼车重新转动,一声呜咽洞箫伴着盐粒般的细雪,飘荡在仙都玉京的夜月之下。 车窗内伸出一只纤细皙白的手,接住了几片落雪。 倒挂在车盖上的少女低头看着手中玉简,头顶紫色蝴蝶结在风中摇晃,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身后众多鬼侍轻笑道: “主人说,既然十二家世族金口玉言,准允我们九幽妖鬼进入玉京城,我们便是玉京的客人,自当用本来面貌,无须拘泥。” 仙都十二将之首的夏侯迟眼角微抽。 你们这是不请自来,一脚就能踹翻玉京的客人,谁敢不允?谁能让你们拘泥? 许多人心中皆如此作想。 下一刻,清辉夜雪落在徐徐舒展的鳞羽上—— 赤色招魂幡倒映着魑魅魍魉的影子,木魅鬼狐化出奇异的触肢与尾巴。 鬼火如灯,悬在长街两侧,在伤魂鸟的盘旋不绝的叫声中,照亮妖鬼前行的大道。 洞箫凄婉如泣,化解了夜行妖鬼的诡谲之感,令天枢大街上的众多百姓与世族,头一次能这样平静祥和地审视这些非我族类的存在。 有手持麈尾腰扇的名士望着花月飞雪下的鬼鸟,桌上被吹动的诗集上停在其中一页—— 翔禽哀响动林谷,兽鬼踯躅泪迸泉。 据说被冤杀者,仇不能报,便会化作伤魂鸟,日日在身死之地啼哭。 彷徨于世,非人非魔的妖鬼啊。 此来玉京,是要让整座玉京城都听见你们的哀鸣吗? - 夜雪覆在阴山氏府邸的屋瓦上。 离宅门只剩下数丈之遥,被墨麟紧扣十指的琉玉仍然没挣出他的怀抱,听他埋首在自己最为敏。感的脖颈之间,又闷闷地强调了一遍: “——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拂过的气息弄得她有些痒,琉玉窝在车壁角落内,注意力已经飞向不远处的家门。 “我都说了我知道呀,我故意的,你的演技实在拙劣,我要是不见缝插针配合,你可演不出对我弃若敝屣的样子。” 回过头来,她笑眯眯望着他。 “我都没办法亲眼瞧见,那些人什么表情?我在仙都玉京从来没跟谁低过头,他们是不是吓坏了?不对,应该是羡慕死你了,毕竟我在玉京的仇人不少,他们肯定恨不得将你夺舍,然后向我狠狠报仇——” 环抱着她的触肢缠得更紧了些。 那双幽暗又湿润的眼瞳凝望着笑盈盈的少女。 “我不要这样的羡慕。” “我只想你被万人仰望,永远都是那些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琉玉不过是同他玩笑,但拥着她的妖鬼却说得格外认真。 认真得仿佛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细雪簌簌,从车帘外吹了进来,落在他沉郁又英俊的眉眼上。 琉玉心念微动,缓缓凑近了些,想要吻去他眉上风雪—— “汪汪汪!” 墨麟骤然被怀中少女推开。 踩着地上一层薄雪,外面传来了琉玉雀跃的嗓音。 “是大黄!” 一只棕毛立耳的看门犬疯狂摇着尾巴一路扑进了琉玉的怀里,若不是朝鸢从后面提溜着它的项圈,它那只湿哒哒的大舌头已经朝琉玉的脸甩了过去。 琉玉倒是不介意,爱怜地揉揉大黄的耳朵和脑袋。 “有想我吗?想我的话打个滚,好乖好乖,我们大黄是乖小狗呢。” 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狗更加兴奋,上蹿下跳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在一截玄色衣摆靠近之时忽而消停几分。 黑漆漆的圆眼昂着头,迎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仆役提灯而立的尽头传来脚步声。 “——跟谁好好相处?你们二人入玉京不过两个时辰,现在整个玉京城都知道这位妖鬼之主竟当街对我阴山氏的大小姐呼来喝去,真是好大的排场!” 几位阴山氏族老嗓音里含着薄怒,在身后族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朝众人而来。 十二傩神还在打量着阴山氏这座华美气派的府邸,见这群老者仙风道骨,气势磅礴,一时颇有几分震撼。 不知内情的檀宁在后面重重点头。 竟把他们阴山氏的颜面往地里踩,他就是长成天上神子都不行! 墨麟迎上这些肃杀视线,并未解释,只以晚辈之礼道: “事出有因,还望诸位长辈能容我入内解释。” 五叔祖气得直吹胡须。 檀宁暗暗期待着族老们能硬气地将这个妖鬼之主赶出阴山氏的大门,就像之前他上门送聘礼的那次一样。 “进来吧。” 五叔祖白了他一眼,搓着掌中玉珠道: “还有你那些妖鬼下属,鬼侍仆役,府中已安排好他们的住所,自会有人接引他们——外面还下着雪,连把伞都不撑,真是年轻不知养身,去把伞给他们。” 檀宁瞠目结舌。 “叔祖,他敢那样对琉玉说话,你还给他伞?” 她挪到五叔祖身边,微笑着压低声音质问: “我们阴山氏的颜面呢!?” 五叔祖状似从容地看向檀宁。 颜面? 要不是前几日琉玉亲自用玉简给他传讯,将墨麟为了完成她的计划所做的一切告知于他,他都不知道他们家大小姐竟将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当成自己的下属,呼来喝去,出生入死。 九幽妖鬼都快给使唤成他们阴山氏的家臣了,他都担心这个妖鬼墨麟牺牲到如此地步,是想贪图个大的——他们还想要什么颜面? 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接过伞的墨麟面容微松。 纵然知道这把伞并不是给他一个人撑的,然而当他真的从阴山氏的人手中接过这把伞时,仍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被这几位族老丢出聘礼,不被允许踏入阴山氏门槛的场面恍惚还在昨日。 但一晃神—— “宴席都已经备好了,你爹娘都等着你呢,今日风尘仆仆,一路颠沛,就先同你爹娘吃过饭再回你的院子休息,内室都叫人提前打扫过,跟你走之前一样……” 五叔祖又瞧了墨麟一眼。 “也腾了位置给你夫君,排场不大的话,你那院子倒也容得下。” 鬼女从后面探出头来,连忙答: “不大不大!我们东西少少的,要是装不下,还能再少一点,是吧尊主?” 墨麟长睫低垂,借着替琉玉撑伞的动作掩去眸中神色,很轻地嗯了一声。 蹲在门边的琉玉还在同大黄玩,她握着大黄的爪子,在它疯狂想要后退的挣扎中用他的爪子轻轻摸了摸墨麟的那截衣摆。 少女歪着头,小声同大黄嘀咕: “你是乖小狗,这也是一只乖小狗,两只小狗要好好相处呀。”
第87章 这不是墨麟第一次进阴山氏府邸, 却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 圃中有仙鹤,竹尽有幽室,与仙都玉京那些竞相豪奢的世族宅邸不同, 阴山氏虽是天下首富,宅邸却更重雅意。 跟在后方队伍里的山魈行过游廊曲栏,看怪石嶙峋的清池内仙鲤摇曳, 廊庑高处悬着鸟笼花架,说不出何处名贵,但就连小榭明窗上的花纹看着似乎都十分别致风雅。 他扭头对鬼女道: “难怪尊后嫌咱们九幽土,这样瞧着, 是有点土。” 鬼女毫不自惭形秽, 抬了抬下颌道: “那有什么,能土到尊后的心坎上也是种本事呢, 对吧尊——” 脱口而出的“尊主”二字被山魈捂了回去,墨麟瞥了两人一眼, 并未反驳。 引路的女使瞧了他们几眼, 掩唇露出了善意的低笑。 众人乘夜雪越过金漆门,只见庭院内翠帘低卷, 明亮如昼,挂在廊庑上的火玉驱散了院中寒气,庭内里里外外已摆了数桌宴席。 细雪穿过院中那株古老苍虬的宫粉梅花,落在树下往来的女使们手捧的食盘上。 玉瘦香浓处,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红衣青年随手拨了拨案上古琴, 那古琴名为小春雷, 是琉玉十岁那年送给阴山泽的生辰礼。 “寒入玉衣灯下薄, 春撩雪骨酒边香。” 琴声铮铮,飘来青年噙着浅笑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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