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妖鬼,你们干这一行实在是有天赋。” 琉玉去仙道院视察回来后忍不住向墨麟赞叹。 墨麟撩起帘子从隔间出来,瞥她一眼道: “不只是天赋的缘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说的那番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他们视你如视神祇,从前是拿钱办事,如今是奉神祇诏令,自然更卖命些。” 琉玉卧倒在榻上,乌发如瀑布顺着床沿垂落。 刚沐浴过的墨麟从她面前经过,寝衣质地轻薄,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妖纹顺着腹部蔓延向下。 “你跟谁交过手?” “跟你舅舅,”墨麟用绢帕捏了捏发稍未干的水,“稍微过了几招,不过没分胜负。” 琉玉趴在床沿边上打量他。 “你伤好全了吗?就与他切磋,他没伤到你吧?” “……没有。” 墨麟在床边坐下,微微有些出神道: “他不仅没伤到我,还指点我不少。” 琉玉戳了戳他的腿,墨麟垂目瞧她一眼,很熟练地托起她的后脑,将腿拿来给她做枕头。 “你二人同为九境巅峰,他还能指导你?” “能。” 墨麟把玩着琉玉垂顺的乌发,缓声道: “我所修之道无人可以参照,都是我自己摸索领悟,境界已凝滞多年,但你舅舅与我同在一个境界,过招之时,偶有所得,我一人反复摸索需要花更多时间,但有你舅舅给我做靶子,效率更高。” ……听上去,她该关心关心她舅舅有没有受伤。 琉玉颔首,打了个哈欠道: “你若无事,多和他探讨也无妨,我舅舅就是个武痴。” 乌发在他指尖缠绕。 墨麟想到第一次领悟无量鬼火时的痛苦,想到他得到鬼律天授时的折磨,他一直以为,修行便该是如此,孤独的,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与折磨。 但南宫曜专注地观察他的术式,认真替他思索如何改进如何突破。 从前并没有觉得痛苦的事,突然被人温和的颠覆,让他被迟来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刺中。 原来修行之路,是可以有人指点,有人相助的。 带领妖鬼一步步走出妖鬼长城的重担,也是有人能够与他一同分担的。 “琉玉。” 有些困倦的琉玉听到墨麟轻唤她的名字,微微掀起眼帘。 “怎么?” “没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就是想叫叫你。” 这段时间琉玉在忙龙雀城的事,他在督建仙道院的修建,两人聚少离多。 话音刚落,带有侵略性的气息伴随着凌乱的吻笼罩上来。 “琉玉,那一盒玄阳凝水丹你到底吃了多少。” 他的呼吸炽热,贴在她耳畔,带着濡湿的吻。 “怎么会真的变成水了。” 琉玉也很想知道。 这个丹药给男子吃的效果,为何跟给女子吃的效果差距那么大! 昏暗床帏中,随手被丢在一旁的玉简似乎闪烁了一下。 琉玉抿着唇,将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 “不用你管……先管你的玉简,有消息传过来了。” 墨麟蹙了一下眉。 “没空看。” 琉玉不想理他,翻身从他身上越过,径直将玉简取了过来。 取来解开玉简禁令一瞧,琉玉神色忽凝。 是远在九幽的白萍汀传来的消息。 【尊主,极夜宫通讯阵有动静,是从九方家本家送来的通讯口令,对方好像是——九方氏家主,九方潜】
第70章 秋日层林尽染, 赤红如血的枫叶在鬼车驶过红漆桥的车轮声中坠入湖中,随水波逐流。 时隔数月,姑获鸟鬼车再度载着琉玉与墨麟回到九幽邺都。 “——九方家那边还有消息传来吗?” 在宫门外迎接的白萍汀随墨麟与琉玉拾级而上, 答: “昨夜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绝回应后,今日辰时与未时,九方家又传来通讯口令, 称事关大晁与九幽,万望尊主能拨冗会见。” 第一次通讯口令,只称自己为九方家家主九方潜。 被拒绝两次之后,连言辞都恳切多了。 琉玉闻言轻笑: “果然如慕婆婆所言, 对待九方潜, 不能顺着他的意,越是逆着他的意来, 越能打消他的疑虑。” 昨夜得知九方潜突然夜半联系墨麟,琉玉心中便有猜测。 以九方潜的身份, 骤然有这样的动作肯定不是虚晃一枪, 估计是真有要事要与墨麟相商。 但借着此事试探即墨氏是否与墨麟和琉玉有关系,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琉玉原本打算在临近的里坊放一把火, 派人易容成她和墨麟的模样出面主持局面,他们本人趁乱离开龙兑城,若弃鬼车用御风术,后半夜就能赶回九幽。 不过慕苍水得知此事,却阻止了琉玉。 ——九方潜生性多疑, 你二人越是想证明即墨氏与九幽毫无关系, 他的怀疑会越深。 ——倒不如打乱他的节奏, 由你们来决定开启这次通讯的时机,不管他说什么, 都莫要显得太殷勤,他怀疑你们三分,你们就怀疑他七分,欲拒还迎,这个人就吃这一套。 “不觉得她有点太了解九方潜了吗?” 墨麟将他在龙兑城的那套衣袍脱下,随手搭在了屏风上。 面前的鬼侍捧着托盘,上面叠放的是琉玉离开九幽前,特意让她带来的绣娘给他做的新衣裳。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朝暝捧着铜盆侍奉琉玉净手,她看着盆中水影道: “我娘说过,不可将下属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你付了多少报酬,他们就替你做多少事,只要你与他们利益一致,就可保忠心,否则就算你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捏在手里,也是枉然。” 如果慕苍水能告诉她内情,琉玉自然高兴。 但她不想说,琉玉也并不会因为这点隐瞒就将她弃置不用。 洗去这一路的颠簸,与连日来用蝉纸覆面易容的潮闷,琉玉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身影。 像一团春夜潮湿的雾气幽幽扑面而来。 琉玉看着他绸绿衣摆如青澜漾开,玄色宽袍上的金线随他行走的动作而粼粼闪烁,有人披上过于名贵的衣饰如被束住手脚,但墨麟却仍然自若。 瞳仁幽绿的妖鬼之主抬起头,耳畔系着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轻摇。 “原来你会拿捏人这一点,是遗传自你母亲。” 琉玉没说话,只是抬手不自觉摸了摸他垂着坠饰的耳垂,掀起眼帘盈盈笑道: “也不是什么人我都拿捏的。” 正堂内传来白萍汀的声音。 “尊主,通讯阵又有动静了。” 这是第三次传讯了。 琉玉与墨麟跨过门槛,正堂案几上的通讯阵灵光流转,标注了天干地支与五行八卦的阵盘急速转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这个干支序数,便是独属于九方家的通讯序数。 【妖鬼长城,龙脉基石,不知九幽尊主是否感兴趣?】 琉玉神色骤变。 看着那行金色流光的字句无言片刻,她蓦然冷笑。 “……妖鬼长城以四块龙脉基石化作阻隔妖鬼的结界,唯有少帝手中,同样用龙脉基石雕刻而成的神州玉玺方可撼动,他敢拿龙脉基石与你交易,要么是在画饼,要么,就是九方家的力量渗透入王畿宗室了。” 这也是为何南宫曜多年不曾离开王畿的缘故。 墨麟神色微凝,撩起衣袍在正堂中央的矮榻上落座。 “都出去。” 白萍汀与朝暝等人鱼贯而出。 墨麟看向琉玉。 她点了点旁边的案几。 “通讯阵放这儿,我坐在地上,他瞧不见我。” 墨麟给她拿了个软垫,琉玉屈膝坐在乌木地板上,只比矮榻高一个肩,再靠近他一些,借着案几的遮挡的确恰好在通讯阵的死角。 只是当她枕在他两腿之间时,他眸色微闪。 太近了。 他想挪开些,却被她摁住了腿。 “别动。”少女偏过头,自下而上地,用那双明丽的眼肃然望着他,“再挪会被瞧见的。” 衣袍下,小腹与大腿肌肉有异样的紧绷。 墨麟在心里微叹一口气,移开眼,抬手划开了通讯阵。 两方连通的一刹那,像是有一股不属于九幽的空气陡然涌入了内室,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自朝天阙一别,已有三年。” 一道温和沉缓似江水的嗓音淌入耳中。 “妖鬼墨麟,你瞧着,真是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了。” 墨麟静静地审视着通讯阵中的身影。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至四十之间的世族男子。 以一节荆枝随意束起的乌发垂落几缕,落在他周正隽秀的五官上,不像刚被加封大将军之位的武夫,倒像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 和跪坐在他身侧的九方少庚相比,两人眉宇有三分相似,但其周身气息凝沉,绝非轻浮小辈可比。 他像一块磐石定定坐于这一室烛火中,肃肃如入廊庙,不修敬而人自敬。 墨麟背脊抵着凭几,手臂垂落在扶手上。 他蓦然扯出一个笑容。 “现在才发现吗?我还以为九方家主养在九幽的那些狗,应该每日都将我的一举一动告知于你了。” 妖鬼之主低沉而略带讽刺的嗓音落在九方少庚耳中,令原本乖顺垂首的少年蓦然抬了一下头。 倒不是觉得耳熟。 而是这个声音……太年轻,也太……正常了些。 他只承认正常,绝不承认这声音还挺悦耳的。 但当他抬头看清通讯阵里的人影时,九方少庚如鲠在喉,倒映着满室烛光的瞳仁微微紧缩。 ……这是妖鬼墨麟? 那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阴山琉玉的那个夫君!?? 当年朝天阙两域议和,唯有各个仙家世族的家主长老能列席其中,就连琉玉都是偷偷溜进去的,大晁之中见过墨麟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无色城倒是有不少见过,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 九方少庚一时间呼吸微微凝滞。 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妖鬼墨麟应该丑得人神共愤,让那个目下无尘的阴山琉玉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留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追悔莫及—— 后悔当初对他长兄,对仙都玉京里的那些青年才俊都不屑一顾。 后悔千挑万选,最终嫁的竟是这样一个怪物。 ……可他怎么能生得这样一副皮囊? 隐而不发的恶念,在九方少庚眼眸深处无声翻滚。 “这位是犬子少庚,家中行二,”九方潜见墨麟的视线落在九方少庚身上,开口道,“年岁渐长,带他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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