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物尽其用。 他提这一句纯粹是出于尽快促成命盘变动的目的,却不经意重重撩拨了叶淮的心弦。 小少年能够跟着江荼修行就很满足,从未想到江荼会如此重视他们的师徒关系。 他又呜咽了一下,生怕江荼反悔似的,快步跑出去换衣服了。 他边走,眼角余光边看到江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叶淮悄悄松了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小臂。 幸好江荼方才没有撩开他的袖子。 一旦撩了,江荼就会看见,纵横交错的伤口,足有六道,自下而上由深至浅地铺满他的手臂。 最新的一道,伤口才刚弥合,还在微微向外氤着血丝。
第032章 风雨无晴(十六) 一炷香后。 江荼与程让在重建中的掌门殿内对面而坐, 头顶是漏风的房梁,四面墙只剩一面仍□□着,说话间不断有风“呜呜”吹过。 江荼镇定自若, 诉说来意。 程让与他一拍即合:“如此甚好!我和你说啊, 江公子,普通拜师和经历过拜师典仪那是真的不一样, 拜师典仪有苍生道见证,灵魂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密相连的感觉。” 叶淮坐在一边盯着江荼的衣摆走神,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荼。 江荼顶着热烈的注视:“拜师典仪定在什么时候?” 程让为他斟茶:“实不相瞒,我一直等着江公子醒来, 您既然醒了, 拜师典仪便可操办起来了。” 江荼一愣:“等我?” 程让端起茶碗,突然站了起来,腰肢弯下,作势敬茶。 江荼岿然不动, 任一派掌门给自己俯首作揖:“什么意思?” 程让道:“我先前说的话,现在一样算数, 江公子,您若愿意,请留在来去山派吧。” “之前我请您坐长老位,如今大乱稍平,您救了来去山派、救了整个南涂县,长老位都有些委屈您了,您要是愿意, 我这掌门...” 江荼抬掌压在茶碗一沿:“我不是为了名位,掌门位还是你坐吧, 我没有兴趣。” 程让吞咽一下,执着地继续递盏:“那长老...“ 江荼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一瞬:“你该知道麒麟骨有多么诱人,不怕惹火上身么?” 程让道:“叶淮加入来去山派,又有谁敢明着抢夺?暗箭难防,中界向来鱼龙混杂,不会因为麒麟骨有什么改变。” 江荼垂下眸子,又道:“长老定省我不会参加,门内事务我也不会管,甚至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留我就是留一个闲人,多两张吃饭的嘴,不仅无法替你分忧,还会徒增烦恼。” 他平静地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程让听得是瞳孔地震。 一己之力弥补解决,叫做不会分忧。 不插手门派纷争,叫做闲人。 况且面对毫无瓜葛的来去山派,都愿意倾尽灵力相护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冷眼旁观? ——你也太刀子嘴豆腐心了吧,江公子! 江荼看着他脸上风云变幻,徐徐道:“即便如此,掌门也要留我?” 程让一愣,迅速且用力地点头:“自然!这些要求不算什么,我必然一应满足,江公子,不、江长老!” 话既已说到这里,江荼也不跟他客气,撤手后起身,素白手掌端起茶碗,与程让一碰。 碗盏相撞发出清脆一声,江荼仰脖将茶汤一饮而尽。 “多谢掌门美意。” 他做出这个决定自不是一时脑热,程让第一次提时他本打算拒绝,但这具身体目前还剩五十年寿数,一旦离开来去山派再遭遇浊息,说不定还会继续腐败,到时叶淮还没登神他先咽气,眼下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真是想一想都夭寿。 而来去山派,除去了程协,有天河结界作保,至少在安全性少,要高出流浪不少。 再者,程让这个人,江荼并不担心会被他算计。 程让和他的小徒弟一样,属于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犬科动物。 贵在心思简单,为人爽直,况且这世上愿意为了素未谋面的芸芸众生,舍弃修为自爆金丹的,恐怕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江荼乐意帮他一把。 程让赶忙跟着饮尽茶水:“我这就算一个黄道吉日,...” 就在这时。 掌门殿外突然有人声响起。 “我家掌门在殿内议事,几位大人既然亲临,请允许我去通传一声...” “既知道司巫大人在这里,就没有侯着你们的道理。程让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么?竟敢拦我们。”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程让脸色一黑,却不好发作:“司巫怎么也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江荼见缝插针问:“司巫是谁?” 程让道:“司巫是昆仑虚尊者,听上界说他是苍生道的代行者,当今修真界寿元数他最久长了,但他平时都在昆仑虚鲜少露面,这次竟然亲自下了中界...” 江荼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实在抱歉,江长老,空明山这帮人狗眼看人低,偏偏还不能怠慢,事后我亲自登门,商讨拜师典仪具体事宜,”程让急促地说道,旋即嗓子一扯,“放他们进来!” 江荼点头,伸手招了叶淮,兀自从偏门离开。 出门时,恰好与空明山修士擦肩而过。 江荼分了些许余光看去,只见这群人无一例外,都着一身金色衣袍,长袍飘然欲仙,似是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光芒。 分明只有四五人,却足有四五百人的压迫感,腰间玉佩都呈现宝蓝色,修为竟全至三阶。 当今上界有七座灵脉,即灵墟、空明、容阳、委羽、句曲、高溪蓝水六座仙山,与灵脉之首昆仑虚。 其中直接管辖来去山派的仙山,就是空明山。 空明山修士中,领头的是个高马尾青年,他的玉佩蓝色更纯,中心处泛着澄黄,是三阶大圆满,即将迈入地阶的标志。 青年嘴里骂骂咧咧:“若非来去山派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本少爷怎么会被那群老东西丢...派来这穷酸地方?连掌门殿都一股穷酸味...” 他身旁的修士连连道:“二公子,消消气,消消气,司巫大人在呢。” 祁昭立刻一改高高在上,恭敬向队列最后回眸:“司巫大人,这边请。” 江荼的目光跟着他转向队尾。 尚未看到人,先看到一根漆黑长杖。 光点如浮动的羽毛在长杖顶端缭绕,每一翕动间就有无数灵力波动。 ——这是一件天阶法器。 视线再往下。 司巫身形佝偻,走得极为缓慢,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纯白长袍中,连执杖的手掌都包裹住,没露出一寸皮肤。 每走一步,长杖就在地上敲击一次,这敲击声不似寻常杖棒沉闷,竟有如钟磬空鸣般的旷远,宛若置身于高山之间。 司巫就这么走到祁昭身边,忽然停下脚步。 身形微侧,转向了江荼的方向。 但只有一瞬,在祁昭出声询问“怎么了”的刹那,就转了回去。 “没什么。”司巫的声音苍老到如即将绷断的锈弦。 祁昭顺着司巫的目光,也看向江荼。 江荼还来不及抱拳敷衍一下,祁昭就自顾自收回目光:“中界真是式微了,什么人都能随便踏进来。司巫大人,我们还是快些办完事,回去吧。” 司巫点了点头,空明山的队伍终于踏入掌门殿中。 江荼矗立不动,直至掌门殿的大门彻底合上。 “司巫...”江荼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无比确信,方才司巫在看他。 和祁昭的轻蔑不同,司巫的视线更加复杂,但江荼对人类的情绪知之甚少,一时间分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情感。 真奇怪。 程让说司巫寿元久长,有没有可能司巫认识他? 但一千年,实在是个太过浩瀚的数字。 江荼的思绪在司巫那微妙的一眼上,而叶淮的关注点则完全在另一边。 任谁都能听出祁昭的轻蔑之意,叶淮自己被当众看不起就算了,可他竟敢看不起师尊! 叶淮恨不能冲上去摁着祁昭的脑袋让他给江荼道歉,盯着祁昭的背影呲牙,宛若一头护主的幼犬。 江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道:“你打不过他的,别去找麻烦。” 祁昭是三阶大圆满修为,刷新了他们所遇到修士的修为上限。 叶淮闷闷不乐:“他这样藐视您,我生气...可我知道,我太弱了...只会给师尊添麻烦。” 江荼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满意:“嗯。” 小少年认真地仰起脸问江荼:“师尊,您什么时候教我功法?我想保护您...您别笑呀,我是认真的。” 江荼捏捏他红彤彤的耳朵尖:“现在。” 叶淮一愣:“诶?” ——江荼带着叶淮走到半山腰。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山腰的对岸有一块巨石,很适合拿来练功。 他对叶淮的要求不高,七日内用内力击穿巨石,就算入门。 叶淮在他身边惊呆了:“七、七日?” 暂且不谈这距离寻常修士得御剑才能到达,光是这块巨石... 足有五个他这么高!五十个他这么厚! 更不用说而江荼给他的要求,是击穿。 穿而不碎。 一阶修士恐怕也很难做到,何况是他? 叶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师尊...” 江荼压下唇角:“做不到?” 叶淮立刻点头:“做得到,做得到!” 若是第一堂课都完成不好,恐怕师尊会对他很失望,会后悔收他为徒,说不定会把他丢掉... 他自己把恐怖的结果都脑补全了,眼神立刻变得坚定起来:“七日,我一定能做到。” 江荼对他的反馈很满意:“好,把剑拿出来。” 叶淮从背上解下骨剑。 江荼摁着他的脑袋:“将灵力注入剑中。” 叶淮一愣。 ——他不会啊! 之前能够挥剑自如,比起他掌握了如何用剑,不如说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在带着他动作,但这种本能只有危机时刻才能发挥出来,叶淮此刻窝在江荼身边惬意到不行,哪有什么危机,剑上金光如碎裂星辰转瞬溃散。 江荼看了他一眼。 叶淮咕嘟咕嘟咽口水。 江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今日先挥剑一千下。” 叶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尊...” 一千下?他的手会不会跟着剑一起飞出去? 然而江荼毫无慈悲:“开始吧。” 事已至此,叶淮确认了江荼不是嘴瓢,是结结实实要他挥一千次剑。 骨剑脱于白骨,注定了剑身不似铁器沉重,却也难以轻盈到哪去,十二岁的小少年挥一百下都很勉强,到第二百下时,手臂已经虚软得使不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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