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窈舀起一勺汤水,就要往瓷碗里倒。 熟料竹叶青忽然身子一歪,瓷碗斜斜坠在地上,汤撒了一地。 竹叶青愧疚地吐着信子,低着头不敢看孟窈的眼睛。 孟窈一愣,却不生气:“哎呀,没事,妾身再舀一碗便是。” 她俯身捡起碗的残骸,忽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又直起身子。 没来得及细看,眼前忽然出现一对圆溜溜的金色眸子。 孟窈一愣。 麒麟幼崽朝她摇着尾巴,很好奇地往锅里看—— 然后迅速后退!无辜可怜又惊恐地蹄子踩踩。 被这么一打岔,孟窈视线寻觅一圈,过桥的亡魂步履匆匆,方才的违和感早已消失殆尽。 孟窈复又低下头去,朝麒麟幼崽伸出手,唇角扬着一抹笑意:“哎呀,你是神君和江大人的孩子吗?” 与此同时,奈何桥上。 江荼黑纱遮面,一袭白衣,混迹于鬼群中。 除了气质格外出众,他与亡魂们并无区别。 他早已死去,他本就是亡魂。 江荼看向周遭。 云雾缥缈间,亡魂过桥的身影都被三途川的雾气吞噬,没人知道桥的终点在哪里,又是否有终点。 江荼过去从未仔细观察过奈何桥。 当他失去记忆,浸泡在将苍生道奉为圭臬的环境中,即便有片刻的质疑,也会把自己否认。 就像从古至今的人间。 权威一旦设立,就很难再被摇撼。 江荼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就这么浑噩地被骗了千年。 他并不介意他的贡献被天下人抹去,人们视他如原罪,如何畏惧他、痛恨他,甚至请求苍生道不断鞭笞他的尸身,江荼都不介意。 身外浮名,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他绝不能容忍,为了自由而建立的鬼界,最终剥夺亡魂的自由。 江荼认真观察起轮回的最后一站,不得不感到遍体生寒。 桥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他必须去看一看。 江荼走在桥上,三途川拍打起一片巨浪—— 砸在他身旁不过毫厘,砸向一个踽踽独行的亡魂。 亡魂瞬间魂飞魄散,消失在三途川的浪中。 失去求生意志的亡魂,会被三途川水吞噬。 江荼目视前方,脚步没有一丝凌乱。 而他的身边,一同上桥的其他亡魂,同样的从容不迫、目不斜视。 江荼微微垂下眼帘,睫毛在鼻梁扫下一片阴影,遮挡住神色。 他混迹在亡魂中过桥,分明察觉到了异样,仍不能有丝毫破绽。 亡魂们的目光是空洞的,好像饮下孟婆汤后,他们所有的神智都随汤水一并滑入肚里去,他们不再开口、不再思考。 死亡时他们的灵魂从□□剥离,此刻却像是□□来到了地府,而灵魂仍被抽空。 但上桥前,他们能笑、会哭。 而现在,他们只是行尸走肉。 ——前往轮回的,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江荼的呼吸不可遏制地发紧。 终于走到桥的尽头。 雾气弥漫。 桥的尽头没有鬼差,准确来说鬼差也是亡魂,而没有饮下孟婆汤的忘记不能过桥。 江荼曾问过,轮回十三站,站站秩序井然,亡魂入府,从哪来向哪去,都有鬼差来指引,怎么偏偏最后一站,无人管辖? 宋衡的回答是: “他们自己知道该往哪去。” ——亡魂们的身形被雾气吞没。 雾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亡魂们步调统一地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江荼紧跟着走下奈何桥,踩上桥那一端的土地。 触地的刹那,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错了节奏。 土地被雾气浸泡变得湿黏,脚掌下像踩了一块腐烂的血肉组织,又软又腻。 而天空中,有一只金色的眼眸,紧紧闭着,如一轮凸月,高悬在那里。
第113章 相思桥(十四) 苍生道! 祂正睡着, 但不知何时会醒来。 江荼的心跳忽快忽慢,冲击耳膜,似乎下一秒, 就会因变压而爆裂。 青筋从江荼的脖颈上浮现, 他必须尽快跟上亡魂的步伐,因为雾气过于浓重, 让他看不清任何场景。 一缕红色灵力化作极细的红绳,缠住其中一个亡魂的手指。 江荼跟着他缓步向前。 雾气里没有脚步声。 但有许多许多人。 江荼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簇拥在自己周围。 他们空白地前进着,因为灵魂很轻, 而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江荼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视觉听觉都在同时被剥夺, 时间成为了虚假的概念。 而精神紧绷之下,他甚至感知不到疲惫。 江荼走了很远很远,又或者始终在原地踏步。 终于,前方领路的亡魂, 不再只是闷头前行。 红绳绷紧。 下一瞬,陡然断裂! 江荼悚然一惊, 只见那亡魂,就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动了,像一座雕塑,保持着前进的姿态,甚至脚掌还悬空着,可最后一步无论如何也没能踏下。 如他一般的亡魂不在少数, 但也有亡魂还在前进,仍在前进的亡魂像突然投入一片平静的湖水, 身形被湖面吞没。 江荼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 赤红的,如初升的太阳,灵力包裹着亡魂的身躯,将它们送向生命的来世。 ——这是他的灵力,他的力量开辟出了鬼界,在千年的轮转中,生命各行其道,如随季节变换风貌的树,灵力也在不断顺应生命的特殊。 但无论如何改变,枝条都以江荼为基点生长,他的灵力经过千年仍未枯朽,更因无数后来者而变得更加璀璨。 但除此以外,江荼看到被定格在原地的亡魂,十中有三四,他们未能走向来世,只站在奈何桥的彼岸。 然后,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与审视。 江荼福至心灵地看向天空。 苍生道睁开了眼眸! 就在那个瞬间,江荼迅速低下了头,避免与金眸对视。 他的肌肉也在瞬间紧绷,逼迫自己如雕塑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江荼混迹于未能轮回的亡魂之间,等待着苍生道的下一步动作。 簌簌、簌簌。 他听到天空压境的声音。 那是沉甸甸的、如蝗虫逼近,从耳畔由远及近,再向悠远。 江荼看到金色的眼眸贴着他身前的亡魂睁开,那布满血丝的瞳孔上下左右地旋转,审视着亡魂。 祂遗憾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祂转向下一个亡魂。 祂在亡魂中流连,偶尔会有停顿,大多数时候,祂只是嫌弃鄙夷地移开目光,向别处去。 祂在寻找什么? 江荼不知道。 但这只眼睛中的不怀好意,根本无需江荼多做思考,就已经足够明显。 祂像在选拔,被祂淘汰的灵魂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似乎觉得未来就此灰暗; 而那些一动不动的、尚未被挑选的亡魂,他们死去的面部上,甚至出现许多渴望。 江荼只觉得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他们未必是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因为他们在桥上时甚至已经失去了自我。 是苍生道逼迫他们献身。 好在苍生道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祂的眼眸又回到空中,居高临下地再次扫射一圈这一批候选人。 祂已经准备再度沉睡,但祂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江荼暗道不好。 他感到一道贪婪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祂好像忽然发现了心爱的玩具,又好像一眼坠入爱河。 金眸下沉如夕阳,又升起如鬼火。 祂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向江荼贴近。 金眸贴近江荼的黑纱,瞳孔贴上江荼的柳叶眼。 这一幕极具压迫力。 几乎比江荼整个人还高的瞳孔,加上眼皮眼睑,宛如一堵厚重壁垒竖在江荼身前,更不用提祂的眼极宽,深刻的眼眦宛如地裂前的征兆。 庞然巨物带来的不只是心理的胆怯,渺小是如此直观的概念。 祂只有一只眼眸,就远比人类庞大千倍。 渺小如蝼蚁,绝非空谈而已。 苍生道审视着面前蒙着黑纱的亡魂。 亡魂生前的装扮会随死后一道进入地府,祂见过许多衣着各异之人,甚至赤.身.裸.体也不奇怪。 但眼前的男人,气质过于出众,让苍生道在一众亡魂中,瞬间就注意到了他。 他的身姿足够挺拔,仅露出在外的眉眼深邃如广海;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柳叶又如春刀,柔美和凌厉竟在一双眼中并存。 苍生道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早该在岁月的长河中,泯灭痕迹的人。 “你是…”苍生道的眼眸危险地眯起,“什么人?” 蒙着黑纱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旧站得笔直,在苍生道的威严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苍生道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祂的声音拔高数个音调,千万人同时尖声戾啸:“你是什么人?!什么人?!!?” 大股鲜血从男人的耳道中喷出,过于刺耳的嘶吼震破了他的耳膜。 过高的分贝引发空气震动,空气被拉扯成锋利的刀刃,自高处飞速斩下! 噗通。 男人的手掌被齐根斩断,坠在地上。 鲜血像灌溉土壤的养料,从断口处泼洒而下,男人的白衣因溅到血而变得斑斑驳驳,像有无数小花开在衣上。 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动静。 苍生道仔细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 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最细微的变化,祂也能够察觉。 而耳膜撕裂、手掌断裂的剧痛,只要是痛觉正常的人,再如何强忍,也一定会有片刻的破绽。 但是眼前的男人没有。 他一动不动。 “哼…”苍生道似乎放下心来,眼眸缓缓向空中升起,如日出的速度。 然而下一瞬—— 男人身前毫厘距离的亡魂,被灵压碾成了肉泥! 亡魂距离转世轮回只剩一步之遥。 而苍生道剥夺了他往生的自由。 金眸再度贴近蒙着面纱的男人。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那个甘愿为了可笑的愚民献出生命的人… 无辜灵魂因他而魂飞魄散,他一定做不到坐视不理,他一定会露出那种痛苦到极点的表情!就像一千年前一样! 苍生道眉飞色舞地看过去——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金眸眨了眨,“看来…是我想错了。” 祂再度向天空攀升,升到一半的高度,眼看着就要回归天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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