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注意到,温朔垂下的手握紧了拳头,哑然说:“是。” 沈黛呵呵笑了几声,“那你还让我去吃蜃妖?让我有机会想起来,不怕我真找你报仇要你死吗?” 温朔说:“事实。没人有资格掩盖事实。” 沈黛冷冷地叩出一句:“不管过了多久,迂!” 温朔的手突然捏紧沈黛的肩膀,将人拉到怀里,蹲着,抱着他转了个身,警觉地面对从黑暗中像是纸片一样飞出来的人。待温朔看清来人,他低吟了一声:“蛾眉月——” 白衣的蛾眉月抬起手臂,指向沈黛,“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对你们没有恶意。” 温朔要松开沈黛。沈黛反手抓住温朔,让温朔继续圈着他,“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不怕他骗人?狐狸最狡猾、最会骗人了。” 蛾眉月盯着沈黛,说:“你让我再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死了,然后呐——” 沈黛问:“看好了,被我吃掉?” 蛾眉月笑了笑,说:“小朋友,我觉得以我们两个之间的修为之差,只怕我的神识会占据上风,是我会在你身体里苏醒,也就是你所理解的——我吃掉你。” 沈黛扬起下巴,挑衅般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蛾眉月说:“好,你的性子我很喜欢。我们试试。” 沈黛悄悄嘱咐温朔,“星君,要是感觉有任何不对劲,强行打破这个幻境。我不想不明不白就此睡过去。所以,你还得抱着我,观察我的变化。” 没一会儿,蛾眉月的身体幻成透明的砂砾,向沈黛和温朔走过来。沈黛感觉到身侧温朔的身体越来越僵,邦邦硬像是石像。蛾眉月穿透沈黛的身体一瞬间,两个人回想起了有关蛾眉月的爱恨遗憾、他的死以及旧魁星阁前温朔那猫哭耗子般的那一跪。 蛾眉月背对沈黛和温朔站着,低头,凝着那棵可能是天地间唯一的桃树以及树上还未成熟的青果子。他摘下一颗,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会很甜的。可惜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果子是什么味道。” 温朔的身体一滞。 蛾眉月垂下手,桃子落地,圆滚滚的果子滚到沈黛脚边。蛾眉月的身体再次变为虚幻的砂砾,像是有无形的风在吹散,砂砾一颗颗回到沈黛的身体中。 沈黛听到温朔急促的喘息声,再次睁开眼睛,看见温朔黑眸沉沉地盯着他。 沈黛“呵”了一声,“小坏崽子——” 温朔黑眸霍然睁大,似是震惊,又似是害怕地盯住沈黛。 沈黛又“呵”了一声,“你希望是蛾眉月醒过来?抱歉啊,星君,他的求生意志几乎可以说——一滴也没有。” 沈黛捡起地上掉落的桃子,鼓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找准蛾眉月咬的口子,塞进傻愣愣的温朔嘴里,“吃吧。人家心心念念的遗愿,怪可怜的。” 沈黛的脑海里,蛾眉月的音容笑貌在一点点消逝。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蛾眉月。那影子变为透明前,沈黛看到他张开嘴,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沈黛觉得蛾眉月生来就是要这般死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就是会遇上那样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会沉沦爱欲,甘之如饴。 沈黛推开温朔,朝着不知前路为何的前方走着,他抬起手,袖子滑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腕,朗声道:“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蛾眉月你就是个为情所困的白痴!让我看看,有没有更蠢的魂魄在前面等着被我吃掉。” 海市之中,八匹马拉的、挂铃铛的蜃车再次划过天际。浓厚的云雾从四面八方漫过来,瞬间吞没两人,让沈黛和温朔的视线不足前后半丈。等雾散开,眼前已不是郁郁葱葱的金陵东山,而是巍峨华美的殿室和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几千几万级台阶。 沈黛抬头仰望台阶尽头的建筑,说:“你说海市记录的都是梦主留有最深刻情绪的地方。难道这里是蛾眉月死的地方?我还要再吃一遍蛾眉月?” 温朔环顾四周,道:“不是旧魁星阁。是蛾眉月死后,道盟新建的魁星阁。桃子最在意的过去——” 沈黛正想问谁是桃子,就见飞翘的屋檐后突然飞出一个不算高大的黑影,那影子挂在月上,然后悄然坠落。那人落在魁星阁前的阴影处,慢吞吞地、脚步蹒跚地走到月光晒到的台阶上,柔淡洁净的月光照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形容委顿的老头儿。老头儿杂乱浓密的胡子和头发被风吹得飘来飘去,风向一转,胡子和头发像是个盖子一样盖住滑稽的脸。 “师父——”温朔的黑眸一暗,“这是师父死的那一晚。”
第097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七) 温朔低吟口诀,双手架起一个三角形起咒式搭在鼻尖和唇前。随着温朔的双手往前推,他缓缓吐气。刹那间,狂风呼啸而起,台阶左右两侧燃起两道滔天巨焰,一路沿着台阶向神机老人掠去,如突然引爆的灿烂烟花。 整个魁星阁瞬间被点亮,恍如白昼,任何躲在阴影下的虫豸无所遁形。耀眼的光豁然照见一张张茫然恐惧的脸,这些等着下黑手的鼠辈抱头鼠窜。即使这只是一个幻境,是假的,但也比眼睁睁看着师父死什么也不做强。 站在光亮正中的神机老人慢慢挺直腰背,一手压于腹前,一手搁在背后,犹如烈焰与狂风中不弯不曲的一枝老竹。 沈黛不觉呆了。 沈黛也用过火咒,但最多不过是烧个被子和帐子,绝不可能引燃这足足方圆半里的地界。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可以称得上作死,根本不容他沈黛耍心眼,温朔要是动起真格的来,足够他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了。 形如烟火的光亮引来不少道盟的修士赶来。 神机老人隔着数千级台阶垂视二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沈黛就是能感受到这个长得有些潦草和滑稽的老人目光中的压迫感,只听他声如洪钟道:“远来之客。无事。” 修士们握剑低首,默默退下。 温朔解下腰间的佩剑,袍子一掀,跪倒在台阶上,长叩头不起。随着他上半身伏低,那焰火也随之矮了下去,似是追随施术之人的心气,一点一点萎靡不振。 沈黛不认识这个老头儿,自然叉着腰站着不动。 巍峨的魁星阁飞檐勾月,那清冷的月相前又勾勒出一道细长的身影。那人影衣袂飘飘,悄无声息落在神机老人身边。他朝神机老人喊了声什么,因为隔太远,沈黛听不真切。然后,那人拾阶而下,朝着两人快步走来。神机老人抬起袖子,似在叮嘱什么。 那人的模样从模糊到清晰,狐狸眼、桃花面、鼻子和嘴小得不可思议,长得很不错,是沈黛在镜子里见过的那张脸。 这一次吃谁,是显而易见的。 沈黛转头看向还跪着的温朔,闲闲说:“另一个‘我’来见你了。” 桃萌走得越来越快,一手并指捏诀搁在鼻前,一手像是鱼尾般飞翘在屁股后面。只见他松散的衣襟鼓动,飞出一张又一张紧咬首尾的黄符纸,围着他绕圈圈。 桃萌朗声问:“你们为什么要截住我师父?师父今日累了,要休息,有什么话同我说。” 听到桃萌的声音,温朔站起来,手中抓着剑尊,越抓越紧,低着头,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向桃萌。 桃萌向下。 温朔向上。 沈黛站在原地。 温朔原本还戴着兜帽,宽大的帽檐遮住容颜。金陵台的风咬着他披风的衣角,像是有两根线穿过披风的边缘,在看不到的地方牵动披风。突然,披风从最底端迸出火星子,火舌往上爬,瞬间吞噬整件披风。远远看去,温朔如同披着烈焰。然后,披风不见了,兜帽不见了。道盟的摇光星君散了隐去容颜的法术,抬起脸,用黑眸盯着眼前的人。 沈黛心中忍不住嘀咕:他不是说让梦主看到熟悉的脸会引起情绪波澜?蛾眉月不可以看见他。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个人有什么不一样吗?瞧着这么没用! 沈黛看到那个人在看清温朔脸的那一刻停住脚步,围绕他的符咒像是失了生命般的死鱼般落在他脚边。他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乌云从他脸上散开,他方向双手,难掩欣喜地脆生生喊了声:“师兄!” 桃萌转身,朝着阶前大喊,“师父,是师兄回来了——”他想跑回神机老人身边,才转身,温朔抓住他的腕子。 温朔轻轻央求:“别走,桃子。” 桃萌转过头,将与温朔连接的手腕摇一摇,“师兄,你怎么了啊?你有点奇怪。我能去哪儿?我是去找师父啊。”他的目光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吸引,从温朔脸上移开,与沈黛的目光撞上,“这个小朋友瞧着面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沈黛走到温朔身后,抬起手,架在空中。温朔垂在腿边的手明明近在眼前,沈黛却不肯再妥协一步去勾住,偏要让温朔做选择,让他选牵谁的手,“星君,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抓我这个活人的手吗?” 桃萌闻言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指尖在沈黛紧扣的虎口轻快地拍打几下,“对,魁星阁的台阶造得太陡,路不好走,你应该牵的是他的手。我去告诉师父你回来了。我和师父在前面等你,师兄。” 温朔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理由挽留桃萌,慢慢松开虎口。桃萌狂奔向神机老人。温朔转过身,想抓住沈黛的手,被沈黛一掌拍掉。沈黛说:“你用这只手抓的他。换另一只干净的手。” 温朔换了另一只手牵起沈黛。 两人一同来到神色凝重的神机老人和笑得一脸灿烂的桃萌身前。 神机老人的目光先停留在温朔脸上,“你似乎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然后,神机老人将目光落在沈黛脸上,“你也一样。桃子——” 桃萌“唉”了一声,有些搞不清楚师父明明在说师兄,怎么又突然提起他来了? 神机老人未作解释,身子一转,命令:“回鸡鸣山把事情说清楚。” 桃萌看了一眼无极狱方向,哀鸣一声:“师父,我要是走开一小会儿,不要紧吧?” 神机老人已经走远了,嗓音飘回来:“一起回。” 桃萌欢呼雀跃,一声接着一声喊“师兄”,与两人一起回到鸡鸣山的小农院中。 桃萌以为,吃桃萌之前,会和吃蛾眉月一样,先是痛痛快快打上一架,没想到就只是——说话! 温朔、沈黛、神机老人三个人坐在一间漏风的农舍里,面对面把话全说开了。沈黛听了一段自己的过去——以温朔这个闷葫芦的角度。桃萌原本忙着给茶炉子扇风,听到最后,蒲扇煽动得越来越慢,直至彻底停止。 最后,桃萌抓着破破烂烂的蒲扇猛然挺起来,走到沈黛面前,用眼睛死死盯住沈黛,状如威胁:“你现在就吃了我。要不要我先烧水把自己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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