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的身子像是树叶一般轻,上升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直到停滞在空中,开始下落,不善于御风的他左摇一下,右晃一下。温朔张开手。沈黛落到温朔怀里。 温朔没放沈黛下地,掂了掂,“你轻了很多。你的一些魂魄已经被分出去,和蜃妖捻在一起,散落在海市的不同地方。想要除蜃妖,我们可以去找出那些‘你’。将那些魂魄藏进瓮里,待小师妹回来,我会一缕缕替你和蜃妖分魂,然后,由小师妹替你缚魂。” 沈黛问:“有没有更干脆利落的法子?不要等这么长时间。”沈黛拖长音,眼眸亮闪闪,“杀了它?把我的魂魄抢回来。我知道你做得到。”沈黛用手指点着下巴,“又或者,你刚才说的‘彻底反过来’好像更有意思。那是什么法子。” 温朔放下沈黛,说,“蜃是形神合一的妖邪,善于驱使精神之力。但精神之力每个人都有。只有强和更强。那些被蜃妖附体的魂魄,如果本体的精神之力强过蜃妖,那就不是蜃妖同化梦主。而是——”温朔的黑眸盯住沈黛,仿佛要强调后面话的分量,“蜃妖被梦主同化。蜃妖会成为梦主的一部分。但那样很危险。” 吃人—— 他在行啊! 沈黛抽出头顶用来固定头发的湖笔,很有耐心地扎了个油光水滑的丸子头,用湖笔再次固定好,他嘴角噙一个淡然的笑,“这个法子合我胃口。求星君成全,护我左右。” 沈黛的圆眼睛又开始滴溜滴溜转,打量四周的情况,“这就是依托我——”沈黛加重这个“我”字,念得缠缠绵绵,勾勾连连,格外引人遐想,“——的回忆架构的幻境?我怎么不记得我来过这个山头。稀奇!稀奇!真是稀奇!” 其实,刚才听温朔解释梦主和蜃妖之间的关系,沈黛就敏锐地发现一个问题——这个梦主显然不是他沈黛。这是从他某段人生中抽出的记忆片段,一段被他忘记的片段——属于那个“他”的。 温朔没怎么看四周,他似乎知道这是哪里,他说:“书上说,梦主生平最思最念最爱最恨……之事都能在海市展现出来。” 沈黛低头看自己肉鼓鼓的手掌,嫌弃地嘟囔:“变戏法也要变个像样的,在幻镜里还给我套个白帝城少主的皮囊。这个蜃妖多少带点神经,看来是离疯掉不远了。希望我吃了它,不会变疯。” 沈黛走到一棵细瘦的、光秃秃没几片绿叶的、可怜巴巴的树杈子边上,低头,眯眼凝视树杈子上形状奇特显然尚处在幼年的果实,那树杈子上还挂着鼻涕一样的一坨坨透明黏液,“这是什么果子,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东西?” 温朔握紧拳头。 “桃子——” 不远处,树林那头,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二叔,我们到金陵城外的东山了。离魁星阁应该不远了——哎,蛾眉月,别拖着步子,拖也没用,我告诉你,你的死期快到了。” 沈黛看到温朔的身子明显晃动了一下。 沈黛快步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猫在一棵巨树的树根后面,把目光悄悄塞出去。他第一眼看的是那个一模一样的拧眉动作。他竟然看到了温朔——一个比现在穿得更人模狗样、每一块脸盘子肉都朝气蓬勃、一如既往挂着祖传不高兴的温朔! 沈黛盯那个温朔,盯得挪不开视线,都没发现后面那个被绳索绑缚的少年隔着千林万木茫然而麻木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好像能看到沈黛,又好像只是无心一瞥。就那样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潮湿树叶被踩踏的细微“悉悉索索”声音。 沈黛压低声音提醒:“嘘,别吓到他们。” 温朔蹲在沈黛身边,咽了几口唾沫,沙哑道:“那是——” 沈黛转头,狠狠刮温朔一眼,“不许掩饰。我想自己发现真相。那样我才会接受——那真的是我。也能决定——会不会原谅你。”
第096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六) 沈黛总觉得,那个叫蛾眉月回忆里的温朔眉眼更好看些。说不上来,就像隔水听着曲子,隔纱窥着月牙,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反倒更好听、更好看。 沈黛迫使自己的目光从年轻温朔的脸上移开,在远处这一群身着相似衣袍的年轻人身上划来划去,每个都长得不错,实在吃不准,边转头边问身边的温朔:“星君,你还是点一句,这里边我到底要吃哪个?额——” 沈黛脖子往后一缩,眨了眨眼,眼见着身边的温朔已经拉起衣袍上的兜帽,不止如此,脸上好像还施了法术,让面容变得格外模糊。他看起来就像是藏在一团雾气之下的、实打实的剪径大盗。 这人是做贼心虚啊! 温朔道,“那个被绑着的人。” 温朔顿一顿,仿佛能猜到沈黛心里在想什么,解释:“蜃妖和梦主神识混淆,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会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波澜。蛾眉月他——真生气了,没人能应付得下来。”他说完,又立刻接了一句,“我会对付里边最难缠的那个人。跟在我身后。” 看来这个蛾眉月和温朔真的渊源很深啊,是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情绪上来痛揍温朔的情谊! 温朔拎着沈黛的后衣领跳出去,拦在那群人面前。温朔掷出剑尊, 第一剑刺向的就是那个更好看的温朔。沈黛一时不知道该说温朔狠、温朔自负还是温朔有自知之明。这群人里最难缠的敢情是他自己啊! 而那个好看的温朔也很有意思,用拇指挑开腰间的剑鞘,飞出来的居然是柄砍不死人的木剑。好看的温朔冷着脸,捏剑诀,头顶、两肩分别有圆圈从小至大绽放。那三个自转的圈随着他并指一划,飞了出来,“嗙嗙嗙”撞上温朔的剑尊。 好看的温朔以冷淡的语气说:“不肯露真面的妖邪宵小。” 沈黛竟然觉得这个好看的温朔不失可爱。 龙门军子弟手中的剑一柄柄出鞘,发出格外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明晃晃的剑尖都对准了沈黛。 好看的温朔头也不回,厉声命令:“不许轻举妄动。护住蛾眉月。” 好看的温朔气势汹汹,但实力和临场应变能力还是差了道盟的摇光星君一大截。摇光星君牢牢拿捏住好看的温朔,每每预判对手的下一步招式,像是打蛇打在七寸,压着好看的温朔“哐哐哐”一阵乱揍。 那个牵着蛾眉月的年轻后辈扯着嗓子嚎:“二叔!二叔!二叔!”喊得人头都要炸了。 好看的温朔和道盟的摇光星君很有默契地停止动作,同时回过头,四只漆黑的眼睛盯住温珏,低吼一声:“闭嘴!” 好看的温朔将桃木剑往头顶一抛,并指在额心一点。他的身体瞬间闪烁了一下,很快从本体向左右两个方向分出无数个自己。 道盟的摇光星君不慌不忙,脚步越拉越大,朝好看的温朔跑去。星君的身形在好看温朔的不同分身间闪现,一臂横贯分身的胸膛,像是穿针引线般将一个个分身用手臂穿起来,最后闪现到本体身前。星君一拳击出,将分神震回本体之际,右膝自然跪下,用拳头将好看温朔击倒在地,死死压住他。 好看温朔的黑眸烧起两团幽兰,难以置信地喃喃:“你竟然能破温氏的分神。” 道盟的摇光星君停顿了好一会儿,平静道:“别尝试了。夺魄对我也不管用。” 星君站起来,抬头,看着桃木剑自空中坠下,他的手臂一挥,一气呵成,将桃木剑斩成三段。桃木剑的剑尖、剑柄、剑身分别扎入泥土,正好将眉眼好看的温朔震惊而不甘的脸围在中心。 温珏丢开捆绑蛾眉月的绳索冲过来,挥剑砍向摇光星君。 那个叫蛾眉月的呆子也不跑,膝盖一弯,直接坐到地上,以一种看戏的姿态盯着地上的温朔。他也不知是对温珏、对温朔还是对道盟的摇光星君说了句:“真是存心找死。” 摇光星君连头也没转,甩袖震飞温珏,把人掀飞在地爬不起来。星君站起身来,一拳猛击向地上的年轻温朔,却在最后一刻收劲停手,问:“温二,还打不打?” 摇光星君这一拳看起来用上了十分力,气势十足,一副顷刻就能砸穿好看温朔胸膛要了他命的样子。可怕得要命!任凭谁都要被他吓到。 蛾眉月突然弹起来,“嘭”一声,身后窜起巨大的灵体,是一只正昂首对天长啸的白狐,毛茸茸的长尾卷上他的腰。他舔了舔唇,冲向道盟的摇光星君。 道盟的摇光星君一愣,完全没料到蛾眉月会动手。 哎,不是—— 被绑了还要替仇人出头? 你这人是不是贱! 沈黛骂骂咧咧。 沈黛做饿狼状扑向蛾眉月,抱住蛾眉月的腰就把人往沟里带。两个人团在一起刚刚好擦过温朔的身体,摔倒在地上,滚上滚下。 犹如寒冰遇上烈火,冰火难容,“滋滋滋”升腾水蒸气。属于蛾眉月和属于沈黛的魂魄同时灼烧起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潮水般灌进脑海,两个灵魂因为疼痛拼命嘶喊,惨叫声响彻整个金陵东山,惊起黑压压一片如乌云的鸟雀。 眉眼好看的温朔喊:“蛾眉月!” 道盟的摇光星君喊:“沈远山!” 沈黛时而感觉自己的火烧过去,压住了蛾眉月的火,时而又感觉蛾眉月的火烧过来,压住了他的火。脑子里有个很明确的想法,知道属于同一人的不同魂魄在撕咬、在斗争、在消融、在争最终生存下来的权利。 梦主经历汹涌的情绪波澜,海市竟然开始崩塌,除了真正的温朔,其他人被漫过来的黑雾所吞噬。这黑雾带来寒冷彻骨的浪潮,直扑到人脸上,要结冰,似要将整个海市冻结起来,留在被遗忘的岁月里。 温朔喊了一声:“是蜃!远山,走!” 沈黛朝着蛾眉月的肚子猛踹一脚,把人踢开,强行终止双方的同化。温朔住沈黛的手腕,朝着还没有崩塌的地方奔跑。沈黛转头,看着半个身子都被灼出泡泡、人不人鬼不鬼的蛾眉月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他。茫然无措、惘然若失…… 就在刚才,彼此都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知道那就是自己。而那片段式的、不连贯的、触目惊心的记忆像浪一样拍打而来,将两人同时淹没。沈黛下意识地害怕温朔,想要挣脱温朔抓住他的手,可又无论如何舍不得。那些记忆也令蛾眉月定在原地,渴望不作挣扎,沉沦于黑雾,就这样让一切被动的结束。 随着沈黛和蛾眉月分开,蜃妖暂时偃旗息鼓,海市的崩塌止步于那棵看起来都要枯死的小桃树前。 沈黛道:“都塌成这样了,蜃都不停手自己破境?”还未等温朔说话,他就自问自答,“哦,蜃脑子不太灵光,没准还在做它是我的美梦。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它。” 温朔停下来,蹲身检查沈黛有没有受伤。沈黛站得笔直,任由温朔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捧起温朔的脸颊,迫使温朔的黑眸对上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曾经亲手送我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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