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几百年以前,就连羌杳都才入门,仙界应当刚办完群仙宴不久。 陆昃留在大浮屠寺,听法天尊那老头唠叨,人还不在主峰,邬如晦一个人先溜回来了。 当时陆昃还以为只是少年耐不住古寺清寂,没想到是从法天尊那里偷偷摸来了他的生辰八字,要自作主张地给他庆过一次生辰。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啊?”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大哥你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呢。” “害我白激动一场,原来是剑仙他老人家,大哥你没事瞎笑什么啊,这误会可大发了。” 众少年大感失望。 长孙无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暂时琢磨不出来,她将那丝淡淡的别扭抛在脑后,顺着邬如晦的话头道:“你把我们叫过来,是想问问生辰礼吗?” 邬如晦点点头,把睡姿狂野到快滚下去的师妹往里托了托,神色有些苦恼:“他什么都不缺,想不到该送什么生辰礼。” 一名少年忽然道:“可我听家里长辈说过,剑仙大人从来不过生辰,” 另一名少年也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还觉得奇怪呢,追问过我师父,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对啊,按理说剑仙大人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合该是有传承的,父母定然也不会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约莫是已故,更有可能是……” 待剑仙大人不怎么好,故而从不提及。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几句,最后纷纷收了声。 前辈往事,他们这些小辈不太敢多嘴,否则叫他们师长知道了,免不了挨揍。 邬如晦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望着主峰的方向,又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少年们也不在意,拽回跑偏的话题,开始出馊主意:“不过,剑仙大人只是不让别人给他过生辰而已,咱大哥哪里是别人,分明是亲得不能更亲的亲徒弟!送个生辰礼也没什么吧!” “譬如给他老人家舞个剑?” “或者像凡间那样,做一大桌饭?” “仙人又不重口腹之欲,要不送几只灵宠,猴子怎么样?” “那也太不符合剑仙气质了,还是灵龟更好。” “怎么王八就很符合剑仙气质了吗?!” “笨,灵龟长寿啊,寓意好!” 邬如晦回头一听,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好气地说:“别添乱。” 他非常认真地道:“生辰那日,我还想向他表明心意。” 少年们狐疑:“什么心意需要你这么郑重其事?” 邬如晦坦然道:“自然是我喜欢他的心意。” 刹那间,众少年都像被掐了脖子,没了声音,亭台里死寂一片。 只有邬如晦怀里的小麒麟打着小呼噜,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肚皮。 半晌,传来屁股从石凳上跌落的声音,手一不小心捏碎杯盏的声音,各种痛呼与惊呼混在一起: “什么喜欢?!哪种喜欢?!大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们反应巨大,邬如晦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众少年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然而邬如晦实在太过坦然,少年们简直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大惊小怪。 “大哥你这也……太突然了,我能问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吗?”罗奉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道。 “昨夜。”邬如晦回答。 闻言,罗奉又有想一屁股摔回去的冲动,他委婉道:“这样的,呃,终身大事,是不是得多考虑一段时间啊。” 邬如晦一摆手:“是昨夜想通的,又不是昨夜喜欢上的。” “不考虑了,”邬如晦再次抬头,周身簇拥的灼灼枫叶都不如他眸光热烈璀璨,“其实我现在就想冲到陆昃面前,把我有多喜欢通通告诉他。” “其实不突然。”人群中忽然有个少女轻声道。 此话顿时吸引来众多视线,她咬咬嘴唇:“我之前就好奇,寻常师徒也不会像大哥和剑仙大人这样,这样……” 亲密。 邬如晦刚被陆昃从魔窟抱回来的时候,受尽折磨,是个不说不笑的木头娃娃,陆昃费心养了好多年,才把邬如晦养成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他是个活泼黏人的性子,且从小黏到大。 小时候就经常抱着陆昃小腿不撒手,除非陆昃弯腰把他抱到怀里,走哪带哪。 长大之后个子高了,还经常像小时候一样扑人,抱着陆昃腰撒娇笑闹,似乎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陆昃只当他小时候受过惊吓,依赖起人来会格外变本加厉些,十几岁之后虽然个子长起来了,但在陆昃眼里本该还是小孩,照样娇惯得厉害。 不曾想…… 陆昃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喃喃道:“够了。” 他抬手唤出长生剑,拂下一寸剑光,屈指弹向邬如晦眉心。 而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邬如晦尚且无知无觉,满心欢喜地筹划着生辰礼,要给心上人一个惊喜。 这是邬如晦最后的,真正无忧无虑的时日了。 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陆昃亲手了断。 而现在的幻境中,陆昃也能再了断一次。 长生剑剑芒在瞬息之间抵达,却并没有像陆昃预想的那样,强行唤醒沉溺在回忆中的邬如晦,而是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从邬如晦眉心穿过。 邬如晦的身影虚化一瞬,又重新凝聚起来。 陆昃脸色难看起来。 方才这一弹,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眼前这个邬如晦真的只是一个幻象。 真正的邬如晦根本就不在这里,那他还能在哪里?! 他霍然抬头,神识铺天盖地展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陆昃。” 陆昃猛回头,发现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枫树上,层层叠叠的枫叶中,又有一个邬如晦坐在枝干上。 他容貌与亭台上的邬如晦别无二般,眼神却沉静得多,低头望过来:“我在这里。” 陆昃心里一松,脸色却冷了下来:“胡闹!既然已经看穿了幻境,为何不出来?!” 难怪他根本没什么情绪波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被困住。 “想多看看,”邬如晦目光越过陆昃,盯着脸上一派天真的另一个自己,嗓音沉沉的,“才会长记性。” 陆昃:“……你倒是有觉悟。” 邬如晦微哂。 “那你慢慢长记性,我走了。”陆昃随手掷出几道剑气,梦境般绚丽的幻象中裂开一条狰狞的口子。 他于是真的穿过这片荒唐的热闹走了。 从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一丝动容的神色。 邬如晦也不在意,挥挥手补好那道裂口,重新看向幻象中十几岁的自己。 当时的邬如晦还在为该送什么生辰贺礼而发愁,苦思冥想好几日,终于想出来了。 关于陆昃的爹娘,他当时也并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都死于陆昃出生那日,于是小陆昃被托孤给息机剑仙。 也就是说,陆昃睁眼后就没见过爹娘。 修士繁衍子嗣困难,在仙界,爹娘会给刚出生的儿女做一个长命锁,有条件的会在里面封防护阵,没条件也会塞些温养的灵药。 邬如晦用秘银打了一枚长命锁,纹饰也是自己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里面封了十八道护身法阵,他得陆昃真传,阵法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十八道阵法完美融为一体,存了些炫技的小心思。 最后一道阵法甚至拴在邬如晦身上,也就是说,倘若真有人有本事当着陆昃的面破开前十七道阵法,那么最后一击,会由邬如晦来承受。 邬如晦不死,陆昃就不会再受一点伤。 身为徒弟,越俎代庖送师父长命锁,按俗世礼教来讲,真是反了天了。 但陆昃从未在乎过这些俗礼,否则也不会纵得邬如晦直呼自己大名。 邬如晦还存了更深一层心思: 倘若过去你没有亲人,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我成为你的亲人吧。 今后,我来疼你,好不好? 这枚肉麻的长命锁没有活过陆昃生辰。 那日,陆昃被带到号称六界最美的流光池。 邬如晦在漫天流星下,脸颊微红眼神明亮地吐露完少年青涩的情愫,在那双穷天地之造化,璀璨至极的鎏金瞳注视下,怕是很难有人不为之动容。 ——可惜这里面没有陆昃。 陆昃面无表情地听完,抬手一把捏毁长命锁:“邬如晦,我的确是纵你太过了。” 十八道阵法层层破碎,陆昃半点没留手,凶狠地反噬到邬如晦身上,他喉间涌上腥甜,脸色刷一下苍白如纸。 陆昃从没发过这样大的火:“蠢货!耽于情爱也就罢了,谁给你的胆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邬如晦咽下那口腥甜的血,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喜欢便是喜欢,我不在乎那些迂腐的成见。” “是我没把你教好,让你误入歧途。即日起,你就在晚照台好好闭关反思,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一步。”陆昃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拂袖转身。 邬如晦心如刀绞,比阵法反噬更叫他难过:“我让你觉得恶心了吗?” 他提前想过很多种陆昃的反应,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陆昃没回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恶心极了。” 邬如晦头一回心动,捧上一颗赤诚的少年真心,却被从来都惯他惯得无法无天的人一把打翻,摔得满地狼藉。 一丝余地也不留。 少年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鎏金瞳刹那间黯淡下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露出这么委屈的神情,这也是陆昃头一回对他说重话,倘若他心里存的不是那样的心思,陆昃定然心疼至极,怎么哄都不为过。 但是这次不行。 “我不会去闭关的,”邬如晦眼眶通红地盯着陆昃的背影,负气道,“既然你觉得我恶心,那我也不会再来碍你的眼。” 他这番要意气出走的话说得痛快,说完立马就后悔了。 少年咬牙,在心里默默地想:只要他挽留我一声,我就马上回去。 没过两秒,他又换成了:只要他回头看我一眼,我就马上回去。 眼看着陆昃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天边,邬如晦再次降低要求:哪怕只是侧一下脸,我就…… 然而,直到陆昃彻底消失,邬如晦都没能看见一丝挽回的可能。 以陆昃的耳力,肯定听见了邬如晦的气话,但他没有反应,这表示他默许了。 默许邬如晦从师门离开,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陆昃不至于将他逐出师门,只是邬如晦在外历练几十年,鲜少再回去。 后来关系慢慢缓和,也不复从前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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