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如晦深吸一口气,很低很低地应了一声。 “看见了什么?”陆昃问。 邬如晦那边沉默良久,只谨慎给出二字:“混沌。” 不是指那只死在长生剑下的凶兽,而是指此间不可名状的存在。 陆昃完全从方才中意外中脱离出来,正色道:“这东西有一个名字,叫做域外天魔。祂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敌人,没人知道祂从何而来,只知道祂一定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远古开始,史书上就有关于祂的记载,但流传下来的很少,相信的人更少。” 陆昃一字一顿地道:“因为祂没有形体,无法触摸,不可直视,甚至连祂到底存不存在,都花了无数先贤用性命去验证,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 邬如晦沉声道:“但我能看见祂。” 陆昃微微颔首:“因为你不一样,你有一双穷尽天地造化的鎏金瞳,所以祂无法入侵你的识海,因而畏惧你,要借我之手除掉你。” 邬如晦默了默:“祂入侵识海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陆昃神色愈发的冷,“域外天魔也是要吃饭的,凡人以五谷禽兽为食,修士以天地灵气为食,这东西以神识为食,吃完之后剩一具空壳,就会成为祂的傀儡。祂能将逝者模仿得天衣无缝,因为被吞噬的神识已经与祂融为一体,但逝者已逝,活着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些怪物潜伏在六界,制造过无数血案,酿成过无数悲剧,可笑的是,除非他们自爆身份,迄今为止竟然没有多少手段可以将这群披皮小鬼揪出来。谁都不知道眼前人皮下是人是鬼,上一秒还在跟你性命相托的好友,下一秒就会拔刀相向,六界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我们快要输不起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混沌的天地,混在域外天魔无孔不入的低语中,显得格外凛冽,听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至少现在,你还不用担心,”陆昃语气缓和下来,“自从百年前重创祂,祂就一直在沉睡,即便我们现在就站在祂面前,祂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邬如晦抓住了重点:“百年前?” 陆昃平静地道:“不错,百年前,确切地说,你死那天。” 邬如晦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了。 也不怪他,任谁知晓自己的死其实是他人做的局,都不会太好过。 哪怕他曾经心甘情愿地将性命双手奉上,如今一看,其实是错付了,更显得滑稽可悲。 陆昃微嘲地勾起嘴角,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之事,为师有愧于你,但若是我不卖这个破绽,又怎能重创得意忘形的祂?” 当年没有邬如晦用长生剑替他挡下天雷,他硬生生挨完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才终于引诱得祂暴露真身。 邬如晦那边彻底没了声音,陆昃心里却生出一股病态的畅快,就像用尖刀剜开旧疮疤,任由鲜血喷涌出来。 他语气轻松地补充道:“休祲剑仙的傲气决不允许他拿爱徒的性命去做局。但你知道,我不仅仅只是休祲剑仙。” 那层用来粉饰太平的薄纱被他一把撕开,露出嶙峋的真相。 陆昃甚至还有余裕,以抽离的俯视姿态,带着几分恶意地想:不错,这就是你一心恋慕的人,猜猜看,当你揣着一颗赤诚的心倒在他怀里时,他是在真情实感地为你的死悲痛,还是在估算待会儿重创域外天魔能有几分把握? “陆昃,”邬如晦终于开口,沉得吓人,“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胸口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陆昃笑了起来:“是与不是又有何妨?倒是你,回头是岸,现在醒悟也不算晚。” 邬如晦显然被陆昃的笑激怒,用极罕见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说:“不巧,我就爱撞得头皮血流也不回头。” “头破血流大可不必,呕一口血骗骗自己得了,真以为拴得住我?”陆昃仍是笑眯眯的,话语却如刀,字字割心,刻薄至极。 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后仔细一想便能发现端倪,凤洄的医术放到六界都称得上高明,若邬如晦当真到了吐血的地步,又怎会瞧不出。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口血是专程吐给陆昃看的。 许是方才被域外天魔钻了空子,耗费了些心力,他话音刚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而来,陆昃身形微微一晃。 幸好此方天地混沌无序,邬如晦是看不见他的。 但陆昃忘了,长生剑还在他手上。 邬如晦那边突然一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一声无可奈何至极的叹息弥散在空中。 最终,邬如晦退后一步,恢复了冰冷的模样,微哂:“你带我来这里,总不会只是为了找个地方跟我吵架吧?” 陆昃按了按额角,也妥协一步:“九里明死后,卢羊断成三截,其中一截被域外天魔拿走了。” 他伸手遥遥一指:“如今在祂肚子里。” 邬如晦跟他撕破了脸皮,终于不装了,不阴不阳地道:“你对他倒是关怀得很。”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那么也没有再维持师徒和睦假象的必要。 陆昃面无表情:“不会好好说话就出去,别妨碍我。” 域外天魔创造的小天地没有东南西北,常人极易迷失其中,直到神识在此间消磨殆尽。 陆昃甩出一根绸缎,系在邬如晦手腕上:“域外天魔胃口虽好,但暂时消化不了卢羊,朝有红光的地方走。” 邬如晦没走几步,忽然一顿:“承灵君。” 陆昃:“你看得见他?” 邬如晦回答:“他与域外天魔同化了。” 陆昃又问:“他在做什么?” “三叩九拜。” 陆昃轻轻一嗤,并不意外。 邬如晦:“你早就知道了。” “不错,”陆昃语气并不如何高昂,却自有一番天地尽在掌握之中的狂气,“早知道了。” 这世上几乎没人说得出归墟十二君所图为何,因为其中有仙有魔,有妖有鬼,有避世修士的大能,亦有声名狼藉的恶人。 立场各异的他们聚到一起,只有一个理由。 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来自世界之外。 “举世皆浊,归墟自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陆昃一笑。 邬如晦:“你要现在杀了他么。” “长生剑不怎么趁手,饶他多活几日。”陆昃淡淡道。 邬如晦:“……” 邬如晦嗤道:“长生剑可没惹你。” 陆昃抖抖绸缎:“继续。祂虽然没醒,但已经认出了我们,不过当下他没什么能用的傀儡。” 至于为什么没提承灵君,陆昃没说,但邬如晦完全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拦路?他还不配。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再言语。 此地的时间与空间都是颠倒错乱的,下一步也许看着是咫尺之间,实际上还在千里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一息锋利的刀光一闪而过。 长生剑铮然出鞘,挟裹着休祲剑的杀戮之意,竟也圆融如意。 被剑尖刺中的东西咕噜咕噜发出冒泡似的声音,像是有一张充满黏液的嘴蠕动着要把剑吞进去。 长生剑自然不会如此轻易折在这里,剑身微微一震,淡金色的恢弘剑气中有淡淡的黑白剑意融进去。 一下子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如同雪水泼进滚油,那东西发出溃不成军的哀鸣,嗤嗤退下去。 邬如晦淡声道:“露出了一个甬道,里头透着红光。” 陆昃头刚点到一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顺着绸缎抓住他,不等陆昃皱眉,邬如晦把他往前一拽:“老实点,里头不好走。” 陆昃眉尖一抽,没再计较。 邬如晦没说谎,甬道里的确古怪得很,忽高忽低,忽宽忽窄。 以及,耳畔嘈杂的声音更大了,常人若是在此,怕是已经被干扰得头痛欲裂思考不能了。 可惜在这里的是陆昃,这种把戏对他来说完全没用。 即使脸上蒙着白绫,目不能视,陆昃也能感受到,那股微弱但熟悉的刀气渐渐地近了。 他循着那方向,弹指打出一道剑气。 水墨色剑气凛然穿透所有虚虚实实的屏障,直接激得那沉眠已久的神刀碎片苏醒过来。 刀剑之气相撞,排开磅礴的气浪。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来得可真慢啊你。” 陆昃挑挑眉,转身欲走。 “哎哎哎,”那声音顿时急了,“老友,有话好好说。” 陆昃揣手悠然道:“不急,反正你个废物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救你不如救条狗。” 残刀里分出一缕游魂,凝聚成人形,那张脸几乎跟楚休明一模一样,却多了更深沉的风霜痕迹。 他就是曾与休祲剑仙齐名的“天下第一刀”九里明。 邬如晦道:“九里前辈。” 九里明一喜,忙不迭道:“小如晦也在啊,你快管管你师父。” 邬如晦一哂:“不敢当,谁敢管他。” 游魂绕着师徒二人转了一圈:“吵架了?”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可真会挑地方,这是吵架的地方么?!” “少废话,”陆昃打断道,“先出去。” 他抬手一招,残刀被他收进芥子戒,九里明的游魂也被他团吧团吧塞回去。 邬如晦向他伸手:“长生剑还我吧,我来……” 陆昃没理他,并起剑指自眉心往下一划,另一只手举起长生剑,当空一劈—— 邬如晦当即明白他要做什么,怒喝道:“陆昃,住手!” 可惜晚了一步,陆昃体内修为节节暴涨,白发无风自动,远在千里之外的休祲剑长吟一声,白虹贯日般飞来。 长生剑在内,休祲剑在外,两柄剑的剑尖同时刺穿虚空的某一点,以此为原点,分别占据半边天地,一半鎏金璀璨,一半水墨流转,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混沌无序的小天地迅速爬满蜘蛛网般的龟裂痕迹。 两点剑尖破开虚空抵到一起,以一力破万军的手笔,成功打开两界通道。 沉睡中的域外天魔明显躁动起来,充满侵略性的低吟变得高亢,简直震耳欲聋。 陆昃不慌不忙地一扯绸缎,带着邬如晦飞出这无边的漆黑。 他身后,通道缓慢合拢。 休祲剑落回陆昃手中,长生剑则飞回邬如晦手中。 陆昃摘下眼前白绫,龟裂的指尖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血指印,他对此浑不在意,转头轻斥邬如晦道:“大惊小怪,为师平时是这——”样教你的么。 长生剑的剑鞘重重敲在陆昃后颈,他本不至于如此疏忽,但实在没料到要去防身后的邬如晦,眼前顿时一黑,脑海中最后闪过一声“岂有此理”,就倒在邬如晦怀里。 芥子戒里围观全程的九里明一阵唏嘘:“嚯,好小子,胆真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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