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褐色的药汤,的确有温和的药力慢慢渗入四肢百骸,或许对于常人而言,这是非常舒适的体验。 顺势睡一觉,怕是一身疲惫都能轻松不少。 陆昃不带什么情绪地叹了口气。 但他不行。 再滋补的天材地宝,对他这副躯壳而言也是浪费。 何必多此一举呢,这么些年来,他这一身皮肉早无所谓了,疼与不疼的,早没感觉了。 但长生剑还支棱着剑穗,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气息。 陆昃默了默,还是闭上了眼。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睡觉。 魂魄悄然离体,陆昃回头看了一眼,长生剑以为自己哄睡成功,正高兴地给自己梳理剑穗。 他钻出窗,掠过熙熙攘攘的道路,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 有四道身影在这里等他。 以凤洄为首,恭恭敬敬地跪道:“尊上。” 陆昃负着手,漠然看向窗外:“凤洄,刺杀江有汜后逃脱的两人查到了么?” 凤洄:“末将无能,按理说江宫主的月印除她无人可解,但末将没有追查到任何月印的气息。” 陆昃缓缓道:“哦?难不成天机阁连这种独门解法都能算出来?” 凤洄低头不语。 陆昃又点了一个名字:“攻玉。” 一名蓝衣青年修士应声,他额头有一道朱砂印,灼灼夺目。 “你茅山道士出身,对卜卦一道亦有研究,你来说说看。”陆昃冷声道。 攻玉斟酌道:“寻常卜卦做不到这么细致,天机阁定是动用了某种秘法,才能全身而退。此阁号称窥破天机,依末将看,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陆昃冷冷一笑:“倒是神秘得紧。” 他挥挥手:“凤洄,继续查,查不到就别来见我。” “是。”凤洄后背张开漆黑的双翼,行礼告退。 “主上,”攻玉身旁,名为敲骨的黑衣女人上前一步,她眼眶中没有眼珠,只跳动着绿幽幽的鬼火,“末将截获一则消息,天机阁接了仙帖,要去赴昆仑群仙宴。” 陆昃眼睛微微一眯。 敲骨冰冷而恭敬地道:“天机阁仗着有些许藏头露尾的本事,才四处装神弄鬼,末将以为,既然他们要在群仙宴露脸,无论打着什么主意,直接抓回来,一问便知。” 陆昃望着窗外浮华的夜色,半晌,他道:“破军,你带人亲自走一趟昆仑。” 一直默立的紫衣男人立即应是。 · 千里之外,妖都某座大山。 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 邬如晦站在山洞口,伸手接过冰凉的雨丝。 他身后是正在打坐调息的长孙无涯和罗奉。 他们重伤迟迟未愈,简单一番叙旧之后,由邬如晦护法,押着他们继续疗伤。 某个瞬间,长孙无涯睁开眼,怔怔地盯着邬如晦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朝那道背影慢慢地伸手,内息一岔,经脉内周转流畅的灵力顿时一滞,还没完全炼化掉的月形印记浮上肌肤。 罗奉似有察觉,眼皮一掀,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长孙无涯回神,嘴角弧度隐隐有些苦涩,她赶紧抱元守一,压下那些月形印记。
第三十一章 31 陆昃在月霰宫停留了数日, 收到微昙一条传音:“师父,玩得开心吗?” 陆昃笑眯眯回:“尚可。” 微昙显然怨气深重:“九里明就算了,你和江有汜把昭然给我拐走了, 谁来替我干活?” 陆昃好声好气地哄道:“你瞧为师如何?” “你?不行。”微昙想都没想就否决。 堂堂休祲剑仙还有被嫌弃的一天, 真是世事无常人心不古。 陆昃刚很惆怅地叹一口气, 就听微昙接着说:“大师兄说, 不让你动手。” 陆昃眉尖一抽:“没大没小, 到底谁才是你师父?” 微昙又道:“大师兄说, 要学会把你的嘴硬当耳旁风。” 陆昃:“……” 左一个“大师兄说”, 右一个“大师兄说”,大师兄真是教得好啊。 微昙还在状似无知无觉地补刀:“大师兄说, 你们年纪大的都死犟,越拦越要,所以让我随便给你安排点杂活打发了。” 陆昃:“胡闹!” “大师兄还说, ”微昙最后补一刀,“你不听也没事, 反正他办完事就赶回来,亲自盯着你。” 陆昃额角青筋狂跳。 “师父, 要不你先到我这边来?有个绣娘找上来跟我说,你一百年前在她那定做的衣裳还没取。你那身白衣太旧了,该换啦, 去昆仑总得穿好点吧?”微昙道。 陆昃神色一肃:“你也收到消息了。” 微昙笑笑:“是啊,既然天机阁要去,师父你肯定也是要去的。” 翌日,陆昃来到大明皇宫。 上一回, 他带着楚休明来偷青梧木,撞上螣蛇叛乱;这一回, 楚休明和残刀留在了月霰宫闭关,陆昃带着孟昭然,终于走了一次大门。 微昙忙得团团转,没空亲自来接人,于是派了陆肩吾和狻猊前来接应。 然而陆昃和孟昭然进入大门的时候,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两位,还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一旁。 长生剑不在手,邬如晦便只能抱着手臂,神色淡漠地站在一群体型庞大的妖怪之中,却并不显得羸弱。 他虽气息内蕴,如同合在鞘中的绝世神兵,仍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反而是这群人中最显眼的。 远远的,孟昭然看见他,两眼一亮:“大师兄!” 邬如晦转过头来,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昭然。” 狻猊喃喃:“本座虽然常年睡觉,但记性并不算差,犹记得百年前,长生剑仙还是个活泼的娃娃,怎么现在跟冰块似的。” 陆肩吾又名开明兽,乃是个老成精的家伙,闻言避重就轻道:“少年长大了是会稳重些。” 邬如晦眼珠转动,看向陆昃,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对撞几秒,陆昃面无表情地一颔首,邬如晦凉飕飕地别开了视线。 孟昭然感觉这氛围着实有些诡异,但他不敢吱声。 狻猊奇道:“怎么了这是,这对师徒不是一向如胶似——” 陆肩吾一把捂住他的嘴:“见过剑仙、仙尊二位阁下。” 身为微昙的心腹手下,他们自然知道自家陛下的师父也同样不喜繁文缛节,简单一番寒暄后,陆肩吾带他们来到一处寝殿。 微昙提过的绣娘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来,尤其激动地朝着陆昃拜道:“剑仙大人,可算找着您了,您一百二十九年前在宁南织室订做的衣裳,今儿我给您送过来了,做生意讲究一个诚信,蚕娘幸不辱命。” 陆昃差点把这茬给忘了,接过她呈上来的芥子戒。 神识探进去扫了一圈,发现里面各式罗绮近百件,不仅有自己的,还有徒弟们的。 一百二十九年前啊…… 那时小昙和昭然还是小萝卜头,羌杳也只是个少年,这批衣裳来得太晚了,合身的怕是只有陆昃自己和如晦了。 不,自己也不适合了。 陆昃摇头一笑,将芥子戒递给邬如晦:“如今里面只有你的还能穿。” 邬如晦接过,抬眸道:“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穿白衣。” 岂止是不爱。 仙界近几百年都以白衣飘飘为风尚,认为这样才能彰显仙人清冷缥缈之意。 但陆昃偏生爱花里胡哨,就连剑穗都配了上千种,致力于做仙人里最败家的那位,极尽富贵雍容。 旁人头一回见他,一定不能将他同威名赫赫的剑仙联系起来,但见他笑意风流,锦衣华裳的模样,更像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公子哥。 总之不是什么正经剑仙。 陆昃整整袖口,淡淡道:“是么,毕竟年纪大了,不但死犟,还爱上了素净。” 邬如晦遭他一呛,没有追问,低头摩挲了一下这只芥子戒,眼睫微垂。 孟昭然鼓起勇气,试图打破师父师兄之间这涌动着不阴不阳的氛围,没话找话道:“师父喜好变了,大师兄倒是念旧,一直戴着这根发绳。” 邬如晦常年束发,他的这根藏青色编织发绳里掺着银丝,尾端银饰珠串缀着流苏,的确精致。 陆昃的目光在那根发绳上一触即分,揣着手无动于衷地看向另一边。 邬如晦随口道:“约莫是合眼缘吧。” · 月相亏了又盈,转眼到了十四,明日便是昆仑群仙盛宴。 仙魔之战前,群仙宴顾名思义,只宴请仙门修士,后来两界握手言和,仙帖也被发向妖魔鬼界。 陆昃在仙帖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应邀时,邬如晦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是不去么?” 陆昃搁下笔,眸光冷然:“天机阁应了邀,为师少不得前去会上一会。” 天机阁破开白毛山禁制盗走邬如晦尸身,还取走一缕魂魄作要挟,堂而皇之在晚照台用机关萤火虫动手脚,屡次三番挑衅陆昃。 无论他们有恃无恐的底气是什么,这昆仑山,他们要是敢进,就别想再出去了。 仙帖上留了传送阵法,陆昃落笔的那一瞬间,整张仙帖就散发出荧荧微光。 他屈指点在阵法中央:“随我来。” 一旁的邬如晦和孟昭然随之化为光束,钻进仙帖,再睁眼已然身处昆仑山。 当真是绵延千年万年的仙山,仙泽浓郁到几乎要化水,凛冽风雪中,却有仙宫巍然矗立,来自六界的修士化作五彩流光,纷纷往仙宫去。 陆昃领着两个徒弟甫一落地,就有接引的仙童恭敬上前,脆声道:“三位贵客里面请。” 陆昃随手将仙帖递给他,那仙童打眼一扫,却惊得手一抖,差点没拿稳,赶紧扯起嗓子:“休祲剑仙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下皆是哗然,霎时间诸多目光投来。 陆昃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地抬腿往前走。 仙童再接再厉,继续高声道: “长生剑仙到——” “破月仙尊到——” 这下便不止是哗然了,有修士惊得法宝脱手,哐当一声砸了脚,还兀自瞪圆眼眶,目光在师徒三人,尤其是陆昃邬如晦二人身上打转。 但陆昃过去甚少结交仙门同僚,乃至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孤傲。 一时间,没人敢上前攀谈。 邬如晦微哂:“看来我死后名声不太好?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走在前方的陆昃下颚微微一绷。 孟昭然低声道:“世人爱嚼舌根,大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都说我什么?”邬如晦起了点兴致。 孟昭然攥紧拳头:“……叛师、堕魔。” 邬如晦一笑:“倒是威风。” “胡闹,”陆昃面无表情地轻斥一声,“你是半点不爱惜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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