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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

时间:2024-08-30 14:00:25  状态:完结  作者:灯无荞麦

  像是再也不被允许开启一样,水舱木门紧紧闭合,接着又上了三层新锁。

  事务长率先前往船尾,纷沓脚步紧随其后,大量的黄色光线摇摇摆摆,转瞬之间,甲板仿佛拥有了暴风雨之时紧迫又忙碌的样子。

  听着脚步声远离,艾格朝头顶船医室的窗户望了会儿。不出片刻,左右两舷就会布满搜寻之人,若搜寻的队伍里没有那个歇斯底里的大船管理者,迎面撞上倒不算大事,也许他会加入他们,跟着找一找失踪的人鱼,他本就是循着水迹出来的。

  到处都是探照灯,舱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他转身往甲板中间走了过去,最近的无锁之门是酒舱。

  靠在酒舱旁的木箱后面,艾格听着搜寻的船员将酒舱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后鱼贯而出。

  在脚步声来到自己这个角落之前,他找到灯光探照的间隙,短暂地绕过屋子,从搜查队的后方躲进了酒舱。

  躲藏不算是件生疏的事。更早时候,更北边的一些船上,躲藏是一件需要随时随地准备好的事情,而事情一旦熟练之后,再怎么久违,做起来也不会生疏了。

  找了个酒桶遮蔽的墙角坐下,艾格把背靠上墙壁。

  窗口透进来的一束窄光正照在那里,是冰凉的月白色,或近或远的油灯黄光时不时一闪而过,搜寻着夜里可能存在的踪迹。

  他直觉这场搜捕一无所获,想象了几秒,没能想象出那条尾巴藏在大船哪个地方,又觉得以那动物惯有的不声不响的模样,藏在哪里都有可能,海面就在一舷之隔,翻过船舷比爬出水池还要方便,最大的可能是它已经如事务长所愿,终于回到了它的海底老家。

  酒舱逼仄,强烈的酒精味令他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闻了闻身旁的木桶,缝隙里有气味流出,是杜松子酒,船上最烈的一种,怪不得熏得他脑袋都眩晕起来。不由看向屋子对角,想换个角落坐坐,外面那些人翻找完整艘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他打算撑地站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门响——嘎吱。

  细微的凉风吹进,转瞬又被酒气覆盖,门边没有丝毫脚步声传出,甲板上的诸多动静忽近忽远,通通离这间酒舱隔着不短的距离。

  似乎只是风吹开了门。

  但艾格等了几秒,等到了一道更为轻微的关门声。

  他收回腿,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侧耳倾听的动作很快变成了低头去看。

  深色的木板上,一道影子慢慢覆上了那抹冰凉的月白色。

  长发显出隐晦的轮廓,肩膀却清晰如弓影,诸多尖锐从影子边缘冒出,是鳃片,是手臂上的鳍,艾格认出来了,人鱼。

  它的影子停在了转角前,像窗框或木桶之类的屋内死物那样,半天没有前移一下。

  不清楚它怎么摸了过来,也不清楚它刚刚又藏在哪儿,艾格闻到酒精味里冒出了海水的苦涩潮意,干燥的酒气很快变成了潮湿的酒气,大片水迹从影子里淌过来,几乎快淌到脚下。

  依旧有许多束黄光在窗外闪过,这回不是闪在月光里,而是闪在志怪动物的影子上,它那处处怪异的影子像一个不为所动的塑像,它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朝着这个角落。

  这情形算可怕吗?应该是可怕的。

  门外危机不定,从来只会待在水里的志怪动物出现得悄无声息,它无需要张牙舞爪,只需将身体探过转角,大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惊吓,如果伊登在这里,艾格估计他哪怕被死死捂住嘴巴,也能仅凭颤抖的动静招来船上所有搜查的灯光。

  但他战战兢兢的同伴不在这里,艾格把后脑勺抵上墙壁,观察着那意图不明的影子,于是只剩下仿佛可以持续天亮的寂静。

  细微的动作区分了人鱼与那些死物影子——先是头上的尖锐刺影慢慢消失,他不难想象它两道长鳃紧紧贴往脑后的样子,随后是手臂上的鳍,像爪子或獠牙被收拢,逐一贴伏上那影子的人形轮廓。

  水迹停止淌动,除了腰下鱼尾收束的模样,影子的上半身几乎找不出怪诞可怖的地方了。

  慢慢地,它向前伸了过来,倏而又停住。啪嗒,似乎是尾鳍拍了一下地。

  如果这是一个类似于敲门的招呼,那大概是失败的,这声音轻得几乎没法被耳朵捕捉。

  这古怪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艾格在这熏熏然的酒气里侧耳去听,感觉自己所待的角落好似藏了只胆怯的兔子,那跟随而来的黑影斟酌着每一分动静,像在确保一个吓不跑兔子的探身。

  与此同时,酒舱外面的动静却不像它那样耐心十足,脚步声如噼啪骤雨由远及近,搜寻的船员们不知为何再次来到了这片甲板。

  而那黑影还恍若未觉地停在那里,艾格不由抬手敲了敲酒桶,给它示范了一个音量合理的招呼,探照的光线闪过窗户,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已迅速踩过一地水迹——起先他没有去捂人鱼的嘴,反正它从来不曾张嘴发出过声音,但等到他伸手拖过那截潮湿的腰,把这具紧绷又沉重的躯体往角落一塞,却不由自主反身捂上了它的嘴——极度的寂静里,那突然冒出的喘息犹如巨响,耳畔听来,几乎是比呼喊还要明显的动静。

  “最好安静。”他警告它。

  一记吞咽飞快滑过那喉咙,人鱼像是在寻找空气般仰了仰脖子,很快地,没有任何声音在发出了,它最懂如何安静。

  然而艾格等待片刻,手上的力道却半点未松,甚至他大半注意力都在从门外转移到这个角落。

  掌心的那张脸,手肘下的潮湿胸膛,所有东西都挤在这片角落——那是一种远超门外危险的紧迫之意,距离足够接近,这感受就足够强烈,手掌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紧紧按压,才不至于在这片黑暗里弹跳而出,不是声音,也不是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腿,在酒气间反应过来,是它的尾巴。


第33章

  “刚刚地上有这些水吗?”一墙之外的声音在说。

  “不记得了……好像没有。”

  “从哪儿来的水?”

  “船舷边更多, 是有谁把渔网收上来了?”

  角落里,海水的气味已经快要淹没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湿哒哒的动物, 一滴水正从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湿得像是上一秒刚从大海里急急忙跑出, 也不知长发与鱼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迹。

  湿意从每一处触碰里传来,最明显的是小腿处, 那尾鳍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紧绞缠, 柔软的触感一动不动地抱在他的左腿。许久都没呼吸冒出, 那鳃片也没扇动,他稍微松了松手,一道漫长而颤抖的呼吸出现在了手心里。它明白门外那些人的搜寻吗?在害怕被发现吗?艾格看到它长鳃的影子在跟随呼吸颤动。

  “酒舱检查过了吗?”

  “早就检查过了。”

  “门口怎么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门推开,灯光扫进屋内。

  “地上也有水。”

  “谁把酒桶打翻过?闻闻,这里都是香喷喷的酒味。”

  “好像……还有点其他味道?进去看看?”

  艾格转头去看地上那滩水,不由皱起了眉。灯光在墙上扫了又扫, 三个, 他听出那快要进来的人数。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按压的力度在加大, 留神门口间, 只感觉到了腿上那截尾鳍的松动。柔软的触感从膝弯滑下, 紧接着,自上而下又是一遍, 尾尖轻柔而无声的拍打从膝盖处传来。艾格低头去看那双灰眼珠,它向他投来幽静的凝视。某一瞬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比自己是只松鼠或者兔子还要古怪的念头:那尾鳍的动静像极了一双手掌的安抚。

  黄色的光线离开地上的水迹。

  “只是一滩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动物躲在酒舱吗?”

  “我没这么说。”

  “要我说, 压根不需要找什么,没有门锁, 没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儿,它还会去哪儿?那是海里的动物。”

  “是这么回事。”又是一道光扫过,“走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搜寻彻底结束时,圆月已经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远处,海平线底下的黎明却还没到来的迹象。

  夜雾在片刻间已由淡转浓,事务长带着一群人消失在雾中,没人知道这个兴师动众的夜晚是否令那张面具下的脸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终于从躲藏处出来,走在回舱室的路上,海风一吹,艾格只觉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潮湿凉意,手臂,双腿,胸膛,每一处碰过那动物的地方都得要一会儿才能干透。

  接着他摸了摸后腰,摸到了不亚于小腿的潮湿,记起人鱼刚刚落在身后的两只蹼掌,却不记得从头到尾它悬着的手臂有过触碰。

  停步回头,连脚步声都没有的动物正在从很远处的夜雾里跟来。

  那半截长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鱼大半身躯竖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动了三步的距离,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鱼尾是怎样一个优雅模样,那部位也显然不是为陆地而生的。

  艾格望着它缓缓来到跟前,端详了会儿它仰着脸、发顶才到他肩膀的样子,随后他从它颈间捞过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放到鼻端闻了闻。

  离开了酒精的干扰,只剩满满的海水气味,草药味已经彻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它洗出这身海水味,不难猜测它之前回到了哪里。轮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来去自如的地方。

  松开这缕黑发,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污迹的尾鳍。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却拖着这条不属于陆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来我们的爬梯上坐一会儿吗?”

  闻言,人鱼原本正在抬高的脖颈忽然不动了。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停滞,你可以说它是听懂了,也可以说它只是在判断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人鱼苍白的脸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样平静,也像深海那样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对,艾格没能从它的凝视里找出半点裂缝。

  直到他伸出手,穿过那片头发,摸到它僵直的后颈——这一点点触碰好似击打,缝隙猝然裂开,两片睫毛忽地颤了颤,脸上的颤抖来到脖颈,就变成了喉头的滑动。它把肩膀向他抬高,他的手指于是来到它的脊背。

  湿意从指尖的一点变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弯下腰,另一只手捞过它的鱼尾。一个没遭到半分抗拒的横抱。

  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让这具躯体显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鱼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后仰,人鱼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轮船轻微一下摇晃,它的蹼掌就紧紧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样子。

  没有一条鱼应该害怕回到大海。

  夜雾开始围绕不散。比志怪动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随而来的举动——它来到这艘船的意图,它回到这艘船的意图,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样子。刚刚历经一场躲藏,大海就在背后,而现在,它双手紧扣着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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