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船舷旁,他把木桶里的食物倒进海里,放下绳索,打好满满一桶新鲜海水,正要走回水舱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转头看去,那里有不少船员围聚……似曾相识的渔网落地声,似曾相识的打捞骚动。 “不会……又有一条人鱼吧?” 他想马上远离这骚动,可周围那么多人,天光又明亮……好奇心又驱使他凑了过去。 他没敢凑太近,就这几步的距离,他已经隐隐不安,有船员擦过了他的身侧,飞快奔往了船首,还有人在退离人群,面色发白地干呕了一声。 看见甲板上东西的一瞬,他才知这骚动里夹杂了多少难言惊恐。 那具皮肉模糊的人骨摊在地上,潮湿渔网紧紧缠绕。 仿佛经历了鲨鱼群残忍的撕咬,骨架上的手指、脚趾与一条小腿已经消失不见,裸露的骨头潮湿发青,仅剩的皮肉与泡烂的衣料搅在一起,像拌过的肉杂糊一样分辨不清。 在那个眼眶空空的脑袋上,伊登看到了剩下的残缺面孔,皮肤像泡发的龟裂树皮,一道稍浅的痕迹纵贯其上。 左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 带腥海风里,忽而传来了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恐惧带来的幻觉,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枝。 脑海里几乎立刻有张面孔从黑色水面冒出……他是谁?他叫什么?艾格说过,对,他说过,“头顶光秃的家伙,宽脸,厚嘴唇,左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对,疤!他们见过那尸体被抛进海里,很多天前,在这艘船早已远离的海域里,浪花打了个卷,卷走了这具尸体。 他没能捡起地上木桶,退了两步,转头就往水舱跑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可怕的尸体!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那些关于洞穴猛兽的恐怖幻想猝不及防成真了,自己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往洞里拖去。 水舱门往两边大开,伊登气喘吁吁扶上门,脚尖差点拌上门框,一抬头,他好像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洞穴在哪里,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喘息。 舱室里,他看到……艾格在将人鱼横抱到池边。 穿着半湿亚麻衬衫的同伴完全背对着门口,他身侧垂落下来的那截黑色鱼尾是温顺的,另一侧垂下来的那条滴水手臂也是不动的,在他的肩膀上、脖颈后面,人鱼的脸颊在微微后仰,对于横抱它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个生不出警惕的动静。 可那张苍白脸颊上的神情一览无遗。 它灰色的眼睛在滑过一缕翘起来的红色发丝,沉浸而专注,如果目光有触碰的手段,那它一定是在一根根地从发根抚摸到发梢。 它的呼吸大概和那个红色鬓角只隔了一只手掌的距离,脸颊微微后仰时,鼻尖就朝向了近在咫尺的那段脖颈。忽然地,它闭了闭眼睛,苍白下颌抬起,脸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深深的无声嗅闻。 随后——伊登也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明明和手指一起在抖,为什么能将那么细微的动静看得那么清晰,但他知道,没有一个动物会拥有这种神情——随后,那前一秒还深邃优雅的类人面孔上,整个右脸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狠狠克制过的细微抽搐。 耳朵一样的长腮满足喟叹般地在缓缓张开,又屏息似地,轻轻收拢了。 像是对门口回来的慌乱人影早有察觉,它转了转眼珠,平静望了过来。 柔软晨风里,它侧脸湿润安静,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时候,有种特属于动物的温驯。 ……唯眼珠幽邃发灰。 细密的疙瘩慢慢爬上手臂与脊背,汗毛根根竖起,伊登忽觉毛骨悚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使唤一下双脚,嚅动一下喉咙,喊一声艾格,但人鱼就这样望着他呢。
第17章 艾格没能亲眼看到那具尸体,等到他给人鱼清理好池子,甲板人群已经被疏散。 直面了尸骨的伊登吓得不轻。 医生的屋子是日晒和草药的气味,闻起来就快像堪斯特岛那个安全温暖的诊所了,棕发青年却像是坐在什么可怕的地方,老人家不在这里,不然看到他此刻的模样,铁定会给他来一剂安神药。 “像……像鲨鱼咬的,我看到了獠牙的印子,骨头上,脸上,都是牙印,得是十头……不,一百头鲨鱼的功劳。” 但这不是最令人胆寒的地方,尸骨的身份被再三确认为加莱,那个死于疫病的船员本该沉在了离潘多拉号千里远的海域里。 “死人自己爬上了船”,船员们这样说。 与此同时,这突发的诡异之事让很多人想到船上唯一的诡异生物,人鱼。艾格关上储水舱门、走过捞出了尸骨的船舷旁之时,听到了不少谈论。 “尸体上船的方式跟那条东西一模一样。” “人鱼在召唤死人。” 在船长意图留下人鱼的情况下,大半船员都惶然不安,什么怪事都能往人鱼身上联想。现如今他们连打个喷嚏,都能嚷嚷起人鱼在诅咒。 “艾格。”伊登突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具尸体被扔下海的那个晚上?我们趴在船舷上……” 站在窗口,艾格回头看他。 桌边的棕发青年说这话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确定,唯恐惧特别真切。他看到了尸骨,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并且说什么也不肯再踏入人鱼水舱半步。他隔着门槛看着安静躺在池中的人鱼,像在看什么已经出笼的吃人怪物。 艾格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看到了一个海面下的黑影。”他说,“你记得吗?长头发,足有一具尸体那么大,但那是个活物——会不会……我在想,那会不会就是那条人、人鱼?” 不是没这个可能——早在多天以前,人鱼上船的第一分钟,这想法就已从艾格脑内划过。森林里,他曾在未经对比两段脚印的情况下,隐隐判断出那是同一头狼的踪迹。 比起驳杂人迹,兽类留下的气息总是更为原始与强烈。 动物的每一种行为都得拥有动机,哪怕是不具备智慧的动物,猎食是由饥饿驱使,攻击是由愤怒驱使。如果那晚水下的黑影就是那条人鱼,船行一夜之后仍能从舷旁将它捞起,它跟着这艘船是为什么?如果那具被打捞上船的尸骨也如那些无厘头的猜测,正是它的杰作,它靠的是什么手段?目的又是什么? 艾格靠着窗框,手指在窗锁上停留着,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自上而下的视野里是船尾甲板,日光下的船员们个个都吓得不轻……可压抑的海浪声里,水手们还得继续放下渔网向大海讨要新鲜食物,舵手也得举起望远镜眺望这块深海……他几乎是起了好奇,但那只是一点点。 在这片陌生的海域、陌生的大船,好好做一个——他们是怎么说的?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好好做一个这样的孤儿,已经够费劲了。疫病也好,人鱼也好,还有一具突来的尸骨,诸多怪异也没让这艘船的航行慢下片刻,反正——他又是好一会儿出神,才想起那句话,“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灾难和噩运”——反正,他们相信这个。 提到了那一晚的海面黑影,伊登却没有讨论人鱼与那具尸骨的关系,转而捏紧杯子叫了他一声:“艾格。” 艾格看到他两条眉毛死死皱着。 “我觉得你得离那条人鱼远一点,不要再给他刷池子,喂果子了,以后我们就远远呆在门外,哪怕雨天,好吗?你知道吗,我看到它——” 伊登突然停下。他这才发现,尽管满脑子都是进门那一刻人鱼的表情与自己心脏的胆颤,但没有清楚的言语可以描述他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它嗅了你一下?用上了鼻子、整个面部和全身力气,像个兽类?又完全不像是个兽类?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位总是摸松鼠喂海鸥、仿佛它们才是他友善邻居的同伴会回他什么:你得允许它好奇,毕竟人类的气味和大海动物的气味也不太一样。 停顿这片刻,他忽觉如果艾格这样回答他,好像也不无道理,再次开口时已经不那么坚定了,隐隐的不安无处着落。 “我觉得……那条人鱼可能对你——”可能对他什么?对危险的感知是弱小动物的本能,但要伊登具体描述,这比那个画面还要说不准。 很快地,在同伴平静的注视下,他找到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 “对……对了。”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先被说服了。 “你记不记得你上来就踩了人鱼肩膀一脚——它那会儿刚上岸,也许还在观察呢,也许正觉得人类友善呢,却被你那么大力地踩了一脚!”说着他握上了自己的肩膀,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疼痛似的,“你得离它远一点,人鱼肯定记着呢,大多数动物都记仇,想想看,要是我被人这么狠狠踩了一脚——” 艾格靠在窗上瞥他,等着他能说出点什么。 “要是我被人这么踩了一脚……” 肩膀上的手慢慢放下,在空气里停了停……最后挠了挠棕色的头发。 “……好像也不会干什么。” “都能这样给我一脚了……肯定比我强壮。” 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 等到一整杯水过去,在海风里揉了揉冰凉的脸,伊登才感受到屋子里日晒和草药气味是那么亲切。 “医生怎么还不来?”他问。 “不知道。” “他说要让我们离开夜岗,就算得看守人鱼,最好也别在晚上……他也被那具尸骨吓坏了,被这艘船上的怪事吓坏了。” “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也看到了那具尸体,说不定船长还要让他好好检查一通……这对一个老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艾格,你觉得那具尸体到底为什么能被打捞起来?” 伊登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听哪个版本?” “我听到一个特别合理的!”伊登说,“他们说那尸体被抛下时,其实没有沉入大海。尸体的衣服挂上了船底,挂在锚钩、铁钉,诸如此类的地方。经过几天鱼群的啃咬,才终于与船底分离,正好缠上了下海的渔网。” 没人想深究细节。 “一定是这样。” 安静了两秒,他又惴惴不安。 “我不希望是那些原因……你知道的,尤其不希望是人鱼的原因,就算不是夜岗,我们还得继续看守水舱呢。” “还有他们说的……巫术、诅咒之类的,希望不存在这些神秘的东西,不然太可怕了,比医生和我们讲过的所有海上故事都可怕。”他向同伴寻求安慰,“是吧艾格,应该是不存在的……你信那些东西吗?” 艾格从窗口下望,能看到正在看守人鱼水舱的两名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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