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那是让,我的哥哥。” 马修,“半夜袭击我们的人呢?” 威廉,“你想的没错……那是我。” 马修终于明白了威廉身上的违和感是什么,奇怪地问,“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 威廉苦涩地说,“面对企图伤害你的人,你还可能听他说那么多吗?” 马修,“当然。你在小看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悬崖上时——事实上只有马修气喘吁吁——夜已经深了。他们在距离悬崖边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正独自坐在悬崖边,他的双腿悬空,脚下是几百米的深渊。马修确信让听到了他们过来的动静,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背没精打采地驮着,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看上去孤独而又落魄。下方是湍急的河水,隐隐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 威廉怔怔地看着他的兄弟,眼里充满忧伤。他慢慢走上前,在让的身边蹲了下来。马修也走近了几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他们用法语交谈了几句,听懂了只言片语,猜测威廉在问他的哥哥是否还恨着他。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在他身边,低声说,“你觉得让仍然恨着威廉吗?” 马修沉吟着说,“站在生理学的角度分析,人的情绪产生始于外界刺激在人体上引发的神经冲动。只要避免产生新的刺激,长久的时间最终会降低刺激。也就是说,即使恨他也不会恨到想要自杀的地步;站在感性的角度分析……你恨你的妹妹吗,赫伯特?” 劳伦茨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不。我不恨她。” 马修,“唔。头脑具有适应性。当某一个变故发生,彻底改变了你的生活。你一开始出于自我保护,可能拒绝改变。但是当发现一切不可逆以后,大多数人就会试图适应新的环境,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适应,借此来达到一个生活环境的最优化。比如说……” 突然,威廉爆发出一声大吼,打断了医生的侃侃而谈。马修与劳伦茨同时看了过去,看到威廉激动地扯着让的衣领,带着哭腔吼道,“既然我说什么都没用,那就让我陪你死在这里!” 可怜的让像一个破沙袋一样被他摇晃着,一句话也不说。 马修,“看来他们谈崩了。该我出场了。” 马修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走上前去,二话不说给让的脑袋来了一下。让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一歪,倒在了威廉的怀里。威廉还没有从争吵中回过神,挂着一脸红红的血泪鼻涕,睁大眼睛看着倒在怀里的让。 马修丢掉石头,拍拍手上的灰,镇定地说,“那么,我会再次联系药师,尽快给让进行药物治疗。除了药物治疗以外,我认为他也需要进一步的心理咨询。并且建议你加入伴侣治疗,你的出席对他而言会非常的重要。重度抑郁需要非常漫长的治疗周期,你可以配合吗?” 威廉抱紧了让的身体,沙哑地说,“我可以。让像个傻瓜一样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几秒钟而已,但总是记得自己是哥哥。我愿意为他付出同样多的……不,甚至是比他多得多的时间。我只是希望他给我机会。” “那么走吧。我还不想看到两只烧烤吸血鬼。”马修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山下走。 劳伦茨看不下去,好心地提醒道,“至少给他一块手绢。” 马修啊了一声,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团白色,抖开一看,是劳伦茨的白手套。马修又掏了掏,口袋里就只有糖和巧克力了。 马修若无其事地把手套塞回口袋,用只有劳伦茨听得见的音量说,“没关系,就让他一脸血吧!” 劳伦茨,“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想还给我?” 马修,“唔,你是说欠你的那个吻吗?” 劳伦茨,“可以闭嘴了。” 高龄吸血鬼的抑郁障碍(5) 夜深人静。劳伦茨古堡的轮廓浸入夜色,显得威严而又阴森。在偌大的一群哥特式建筑中,只有一个房间的灯光依然隐隐亮着。突然,有什么在那个房间里闪烁了一下,爆发出一瞬间的强烈光芒,而后熄灭。 马修正坐在厨房里喝热牛奶,劳伦茨安静地在他身边等待。他们的病人,让·卡瑞尔正在心理诊室里接受药师的治疗。而让的弟弟威廉则不放心地等待在诊室门外。 马修,“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你困吗?” 劳伦茨,“不。我感觉不到困。我是说……” 马修替他说了出来,“幽灵形态感觉不到困?” 劳伦茨,“是的。” 周围太过安静,他们不觉将说话的声音放轻。声线因此而显得柔和,暧昧。 马修用拳头撑着太阳穴,懒洋洋地看着劳伦茨的嘴唇,说,“那……让我猜猜,是因为生活习惯?” 劳伦茨,“和生前一样的习惯。” 马修好奇地问,“真的能睡着吗?会做梦吗?” 劳伦茨,“我不能确定那是梦。但是……会。我每晚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样真实。尽管我认为我已经遗忘了一些事,但它们仍然在梦中提醒着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劳伦茨很少重复自己的话,那会被他认为是浪费力气。马修注意到他提起梦境的时候,口吻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他感到忧心,问,“你会梦见什么?” 劳伦茨,“……” 他等待了一会儿,可是没有等来劳伦茨的回答。厨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但却好像发生了很多令人不高兴的事似的,那样的氛围让马修有些难过。 片刻后,正当马修以为自己被房东先生彻底无视的时候,劳伦茨开口了,说,“声音停止了。不过去看看吗?” 他听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声音冷静而缺少情感。马修泄气地想,我尝试了,他果然不愿意向我提起过去的事。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戒备呢?不……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放下他的高傲呢?他在心里纠正了自己,垂头丧气地放下牛奶杯,毫无精神地站起了身。踏出座位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传来劳伦茨的声音,“Idiot。” 那声idiot听上去好像带着暖洋洋的笑意。马修猛地回过身,紧跟他的皮靴停了下来。 马修大声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了出来,冷冰冰地说,“不要让你的病人等待在那里。” 马修迟疑片刻,放弃了。他惋惜地唉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走。 他的身后,那张浮在空中的嘴唇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嘴型:Idiot。 马修与劳伦茨回到了诊室前,发现门已经打开了,威廉并没有等在门外。马修张望了一眼,从门口看到窗户大开着,窗帘像一枚暗红色的旗帜在屋外乱飘。他心里暗暗地惊了一下,快步走进诊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贴着墙坐在地上的那对兄弟,才松了口气。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忧郁地抓着让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让正贴着墙无力地坐着。他因为长久不进食,浑身的皮肤都干枯皱缩,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许他曾经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样风度翩翩,光彩夺目,但现在他是那么的虚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断他脆弱的骨头。他干瘪的身体缩在不合身的宽大西装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马修看到威廉忧心的样子,提醒他道,“威廉,药水不会马上发挥作用,你得先考虑你们在哪儿睡觉的问题。当你们一觉醒来,他就会恢复一些胃口了。……这次记得自备粮食。” 威廉想说什么,在意地看了让一眼,就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外。马修知道威廉有话说,也跟了出去。 威廉谨慎地将门关上,低声说,“我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时候我饿疯了,我承认我毫无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马修心中仍然很愤怒。但他意识到威廉并不想让他的哥哥知道这件事。让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出于一个医生的职责,马修将愤怒从心头压下,同样低声地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转向了马修身边漂浮着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将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宽容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眼中有着被原谅的感激,但是眉间仍然阴云不散。 劳伦茨,“你刚才提到了饥饿,为什么你也会这么饥饿?” 威廉解释说,“是因为让。他太久不进食,我试了各种办法,但根本没有办法激起他的进食欲望。最后我走投无路,只能威胁他说,只要他再不吃东西,我也会同样绝食。我以为他会因为在意我而放弃绝食,他以前总是这样照顾我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们居然就这样耗了几个月……”他用手按住额头,“经过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让是真的病了,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胁能决定的。我刚才和他谈了谈,我们两个都会配合您的治疗,请告诉我他还有救吗。” 马修如实说道,“我不敢保证,威廉。他的发作时间比较久,如果更早就医,或许更容易医治。现在我只能尽量让他的状态改善。只要你们配合,至少在几个月内可以暂时恢复健康的状态。但是,重度抑郁障碍的根除几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没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准备,即使他康复了,复发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听到最后那句话,怔了半晌,沉重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谢谢,我明白了。” 他转身拧开门把手,重新回到房间。门被顺手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马修留在门外,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隔着门他听到威廉欢快地用法语说,“让!马修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能恢复健康,不用担心。什么?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点,抱着我的脖子,可以走吗?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他们的脚步声来到门前,马修握住门把手替他们开门。门打开前的一瞬,他听到让轻声说了什么,威廉温柔地回答,“我也爱你,让。” 天亮之前,威廉和让在劳伦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来。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们才离开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诊室的时候,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们进来,马修将眼镜摘了下来,说,“晚上好。休息得好吗?” 威廉,“晚上好,医生。休息了以后我感觉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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