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慈脑中一闪,终于记起来哪里眼熟了。 那面棋盘就被他埋在这里,更准确一点来说—— 埋在男人脚下。 当时他为了避开人眼,专门在晚上跑到园子里,挑了一个偏僻不起眼的角落将棋盘埋进去。 夜色浓重,少年胆子又小,做这件事时慌得不行,连位置都没记得太清。 此刻,看见贺衡的动作才登时反应过来,急得脑中一空,越过矮栏,也顾不上害怕就拉住男人的手说: “既然没事,那我们快走吧。” 少年细白的手指搭在军装硬挺的袖扣上,力道很轻,仰着头,水润的眸中含着祈求,急得连鼻尖都是粉的。 简直将心事写在了脸上。 看着少年脸上的不安一点点加重,贺衡压了下嘴角,轻声道: “不急。” 近几日雨便没停过,少年坑挖得又浅,上面的泥土被冲薄了些,隐隐露出棋盘的一角。 贺衡抬脚,坚硬的军靴尖将抵住盘角,用力一勾,泥土松动散开,大半的棋盘便露在外面。 目光中,少年原本粉嫩的脸蛋都白了几分,可怜兮兮地抿了下唇珠。 贺衡眸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笑意,语气疑惑道:“这瞧着像大哥书房里的那面香榧棋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郁慈心虚地垂着眼睫,不敢看人,含糊不清地说:“唔……陈伯说被贼……贼偷走了。” “哦?”贺衡挑了下眉,慢声道:“那‘小贼’费尽心思才偷到,为什么会丢在这里?还烧黑了一角,难不成——” “是单纯的报复?” “小贼”郁慈掐着手指,小声地说:“也可能是他不识货……” 闻言,贺衡已经猜出了少年这么做的原因,忍不住弯起嘴角,喉间溢出一声闷笑。 郁慈脸上发烫,却强装镇定,语气十分正经地说:“既然我们找到了棋盘,那快告诉陈伯吧。” 如果他主动上交,应该能洗清身上的“嫌疑”吧? 少年紧张手心一片濡湿,直到听见男人应了一声,才在心中舒了口气。 等找到陈管家时,陈管家瞥了眼粘满泥土还烧黑了一角的棋盘,看着眼前眼睫轻颤的少年,一言不发走了。 ……这件事算是被揭过了吧? 郁慈有点怔愣地想。 午后的柳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日光中,天清如洗,微风和煦。 “夫人,我们去哪儿啊?”珍珠坐在车厢里问。 少年有点走神。 自从贺衡回来后,郁慈总觉得偌大的府邸都窄了不少,在哪儿都能遇见男人。郁慈每次回头都能撞进那双淡色的眸中。 ……似乎,那道冷冽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少年身上。 甚至,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不加遮掩,像有什么要冲破出来。 郁慈的心脏被不安一点点蚕食,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哪怕察觉到了危险,依旧茫然无措,露着柔软的颈喉。 车离那座空洞华丽的府邸越来越远,少年心底的阴霾也淡去几分,像一只困在蛛网中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蝶。 郁慈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回头抿出一个浅笑,像一株春日枝头上初生的灼灼桃花,明媚耀眼。 “你不是没去过戏楼吗?今天我想带你去听一次戏,他们唱得都可好听了。” 珍珠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谢谢夫人,夫人对我最好了!” 车在百花楼前停下,郁慈带着珍珠径直走上二楼雅间。 如今南北对峙,局势动荡。南方经历几次战事后,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设了一个临时政府。 沈泰凭着过硬的手腕最终夺得总理的位置。 如此一来,沈清越在南方可以说是半个皇太子,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 像百花楼这种需要倚仗权势才能开下去的地方,自然有专门的包间给他留着。 郁慈跟着男人来过一次,他们也就认得脸了。 两人刚在沙发上坐下不久,管事就领着人敲响了房门。 怜容垂着头,目光落在走廊地毯上。没人知道,他激动得手心里一片细汗,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缓缓吐了口气,这种感觉只在他初次登台时有过。可眼下一想到要见到少年了,那股悸动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倒显得像是个去见心上人的青头小子。 片刻后,怜容终于听到那道他日思夜想的嗓音。 “进来吧。” 管事将门推开,雅间内的灯芒投了出来。怜容勾起一抹笑缓步走入。 站定后,他微微抬眼,目光徐徐挪过羊毛地毯,红木茶几,沙发……最终落在那截细白的腕上。 那股熟悉的香又袅袅勾过来,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口齿,他的肌肤,他的每一寸血肉里……简直无孔不入。 “少爷。” 怜容柔声唤道。这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滚过,甜腻得像裹了一层蜜。 其实他更想叫少年“阿慈”,这样他们仿佛就是一对昨日才抵足缠绵过的恋人。 而非一个戏子,一个贵人,隔着天堑。 怜容低垂的眸中划过一抹阴霾。 郁慈被他叫得有点脸烫,问:“你今天可以唱戏吗?” “能给少爷唱戏,是怜容的荣幸。”怜容道。 目光却不知餍足地想窥探更多,顺着少年的指尖一点点往上爬,直到看到一角水红色衣裙—— 他的笑意僵在唇边。 女人? 哪来的女人? 为什么会有女人? 难道她是少年的伴侣?他们会躺在一张床上,少年的红唇会吻过她的肌肤,两人会交缠在一起,像两尾滑腻的鱼…… 一想到这,嫉妒的火焰灼烧着怜容的心脏,他只能死死咬紧唇齿,血的甜腥味在嘴里漫延开。 “少爷,你想听什么呐?”珍珠一脸新奇的问。 郁慈也不常听戏,对这些不太了解,便说:“那就听上次的那出戏吧。” 怜容听见那女人叫少年“少爷”,一时大喜过望,整个人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次。 好好好!原来那个女人也跟他一样,都是卑贱的下人,少年是清白的。他就知道,那女人根本配不上少年…… 怜容嘴角含着笑,将水袖甩出。 红唇一启,戏词便“咿咿呀呀”飘了出来,一抬手一转腰,都是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郁慈听着,却逐渐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眼波流转间,怜容一个劲儿地瞟向他,神色一派哀怨忧愁,似乎自己就是那位负心人。 难道这些名角都这么入情的吗? 怪不得是名角啊。 一曲唱罢,郁慈转头问珍珠:“你还想听戏吗?” 珍珠摇摇头。她总觉得这位伶人的目光令她感到不适,像被一条艳丽毒蛇的舌信子舔过,阴冷恶毒。 郁慈道:“那我们走吧。” 少年要走了。 怜容脸上笑着,心脏却像被千万种毒虫噬咬过,疼得他指尖轻颤。 他又要等上无数个日夜,才能盼得少年来一次百花楼。 不甘和绝望在心底慢慢滋生,他不喜欢这种没有期限的等待。 郁慈绕过茶几,正要迈出下一步时,怜容抢在他前面想去为他开门,却没留心脚下,被地毯一绊,就朝着少年的方向跌了过来。 郁慈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两人距离稍远,怜容刚好碰到少年手腕,指尖一勾,那串佛珠就轻易断开,而后他重重磕在茶几。 “嗒、嗒、嗒——” 崩断的佛珠散落一地,郁慈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怜容连忙撑起身跪在地上,淋漓的鲜血从他的额上滴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愈发苍白。 “少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碰到您,弄坏了您的手串。” 他不停地重重磕头,嗓音颤抖,鲜血在地毯上留下一处处红痕,混着泪水将他的脸染得狼狈不堪。 郁慈白着脸,道:“没事的,你别磕了,快找人看看你的伤吧,你不是有意的,我不怪你。” 他弯下腰一颗一颗去捡珠子,菩提的温润烙在他的手心,郁慈茫然地攥紧。 包间这么大,真的都能找到吗? 珍珠连忙上前帮忙,将各个角落的珠子拾起来用手绢细致地包好。 “少爷,你的珠子……” 郁慈回头。怜容手捧着一捧佛珠,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怯弱不安的笑。 血顺着他细白的下巴滑落,素色的水袖上也晕染出点点斑红。整个人似生在高崖上的弱花,风一吹就能轻轻折断。 郁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原本白玉般的菩提也被染得朱红,倒不似佛门出来的东西,反倒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 少年眼睫一颤,唇珠紧抿。 珍珠上前一步,说:“给我吧。” 怜容咬紧后齿,却只能柔声道:“多谢姑娘了。” 珍珠不理,只将珠子一点点擦净。 郁慈冲他道:“你快去包扎你的伤口吧,我们自己捡就好。” 怜容顺从地退出门。 走廊灯芒昏黄,地毯绵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 摩挲着手心的那一点圆润,怜容缓缓勾出一抹笑,皜脸红唇,像从黄泉里爬出的恶鬼。 这下,少年总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他刚才没控制好力道,若是额上留疤了,也不知少年会不会介意…… 一抬眸,他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瞳孔放大,一点点被恐惧占据。
第7章 车厢内,郁慈垂着头,乌黑的发丝拢在他小巧的耳上,素绢包着佛珠放在他的膝上。 珍珠瞄一眼少年,小心翼翼说:“夫人,我们回去再串好戴上……” 郁慈抬头勉强弯了下唇:“没事的,你别担心。” 一回到凝翠阁,珍珠就从针线篓里翻出根玉线,郁慈在一旁将佛珠一颗颗递给她串,目光紧紧落在她的手上。 珍珠十指灵巧地将串珠收好尾,交给少年道:“夫人,你试试看?” 郁慈抿着唇接过后戴在右腕上,刚戴好,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了,夫人,有哪儿不对吗?”珍珠不解地问。 郁慈摇摇头,白着脸说:“差了一颗。” 之前珠串正正好好能在腕上缠上三圈,不松不紧,现在佛珠却贴着皮肉,大小刚好是一颗的尺寸。 看样子是落在了包间里。 珍珠语气试探地问:“那我们要不现在就回去找,应该能找到的。” 郁慈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暮色沉沉,贺府四处已开始掌灯。 他回过头,“不了,现在时间都这么晚了,百花楼也关门了。” 他只能期望,手串差一颗也还能奏效。 夜里,珍珠走后,郁慈端着一盏灯台坐在罗汉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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