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慈眨了下眼,问:“你有什么事要做吗?” 从林伯嘴里得知,他已经算得上是公馆的私人医生了,应该没有其他工作呀。 “我要去东城那边义诊。”孟澄嘴角的笑容收敛,难得正色,“那边环境不好,没什么医生。” 就算有医生也看不起,东城是柳城的贫民窟,人们连买米钱都拿不出,更何况看病。 郁慈盯着他不说话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孟澄放下咖啡上身往后仰了仰,面色警惕道: “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跟着我一起去吧?” 在他目光下,少年轻轻点头。 “不行!轻越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沈家待遇十分优渥,他暂时还没有另谋出路的打算。 “好吧。” 孟澄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就听见少年说:“那我只能告诉林伯古董花瓶是谁打碎的了。” 那只汝窑天青釉瓷瓶十分难得,林管家一直心绪不佳,最近几天他们餐桌上都没有出现甜点了。 对上少年那双圆润的乌润,孟澄面无表情地推了下镜框。 “其实,我一直觉得清越管得太严了,我支持你有自己的空间。” 唇角小小翘起,郁慈赞同道:“我也觉得。” 他要去那里找一个人。 巷道中气味有些奇怪,像某种东西燃烧后留下的刺鼻。 熟练地跨过一滩污水,孟澄背着医药箱走在前面,还不忘提醒少年:“小心,不要踩滑跌倒了。” 在他印象中,少年娇贵漂亮,一定是哪个破产地主家被迫“卖身”的少爷,应该从未踏足过这些脏乱的地方。 郁慈没有反驳,只是像只灵巧的猫跟在他身后。 木板搭成的简易棚子下,很快排起长长的队伍。来的人大都身形消瘦,但面容却很浮肿,显出头大身小的可笑感。 眼睫一颤,郁慈抿了下唇。他知道,那是饿出来的。 逼仄的木棚下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孟澄将听诊器重新挂回脖子上,衣着整洁,面色沉静,仿佛坐在书案后。 看了一会儿,郁慈收回目光,往另一边走去。 两面墙砌得很高,日光被挡了大半,郁慈踩着阴影走到一面木门前敲响。 乌密的眼睫垂下,衬得他的脸近乎雪一样的白。 “吱嘎——” 年久失修的门磨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一张痩到眼眶深陷的脸随之出现。 瞳孔明显放大,郁兴一怔,惊讶到几乎只有气音:“你没死——” 本该被卖进窑子被人凌辱至死的儿子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藏起指尖的轻颤,郁慈说:“我是来拿妈妈的银镯子的。” 许婉怀孕时一直喜欢吃辣,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便找人打了只银镯子,想送给未出生的女儿。 其实,那时郁兴已经染上了赌钱,欠了很多的债,夫妻俩只能搬进又破又挤的筒子楼。 为了攒够银镯子的钱,许婉大着肚子给别人洗了很久的衣服。 ……他如今要离开这里了,要把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带走。 “银镯子?哪有什么银镯子?”郁兴目光扫过他周身,心思飞转。 ……穿得这么好,想必榜上了哪个有钱人。只要从指缝中漏给他一些,他又能去周大那里玩两把了。 他将门彻底拉开,曲起的手肘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层顶破,整个人仿佛只靠骨架撑起。 郁慈蹙起眉。 “小慈,你给爸爸一点钱好不好,爸爸错了再也不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钱……” 郁兴年轻时有一副好皮囊,哪怕痩得只剩下骨头,此刻痛哭流涕的样子也并不难看,似乎诚心悔改。 ……又是这副样子。 心底尖锐的厌恶情绪几乎要冲出来。每次都是这副样子,哭得妈妈心软把钱给他,然后拿着钱继续赌。 那么多次,但凡有一次是真心悔改,妈妈也不会走,他也不会被骗进赌场。 少年脸色雪白,嫣红的唇瓣也失去了颜色,脆弱得如同纸做的蝴蝶。 郁兴看到希望,想去拉他手,哭道:“你救救爸爸,爸爸要活不下去了……” 伸出的那只手落空,郁慈后退一步,瞳色清黑:“那你就去死。”在郁兴眼泪怔住时,他清晰地开口: “你早该死了。” 妈妈做零工辛苦攒下的钱被偷去赌钱输光时,他一遍遍走过赊米的路时,郁兴就该死了。 “你是不是把银镯子卖了?你卖到哪里去了?” 郁慈极力忍住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强装出平静的外表,以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给你钱。” 眼泪止住,郁兴慢慢直起身,盯着少年说:“你撒谎的样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指尖一点点陷入手心,郁慈没有说话,他的确不会拿钱给郁兴赌了。 “小慈,你想不想妈妈呀?”郁兴忽然开口,眼底是藏不住的恶意。 心脏收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郁慈听见他说:“你不是见过她最后一面吗?” “就是巷子里那具裸尸呀。只可惜,你因为害怕,没有上前多看一眼。” 脑中的那根弦骤然崩裂,耳边嗡的一声眼前跟着暗了一瞬。好半响,少年才颤抖道: “我不信,你骗人……妈妈只是走了……” 舌尖又苦又涩,郁慈后知后觉,是眼泪。 看着少年纤薄的身形几乎站不住,郁兴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感,他扯开嘴恶声道: “她想抛下这个家,和别的男人私奔,她就是贱人!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卖进窑子里?被人玩死是她活该!” 极致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连一丝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眼睫一颤,泪珠砸下。 ……原来那就是妈妈,原来妈妈并没有抛下他,原来妈妈就躺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郁慈闭上眼身形有些不稳。下一刻,一只掌扶住他的后背。 男人微微喘气的嗓音在耳边落下:“阿慈,我在。” 睁开眼,透过影绰的泪光,他对上一双沉静的眸。沈清越额角浸湿,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 “不要相信一个赌徒的话。阿慈,你的妈妈一定没事的。” 刚止住的眼泪刹那间决堤,郁慈攥住他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努力陈述清楚: “郁兴说……他把妈妈买进窑子了……还说那具尸体是妈妈……” 掌心下背还在轻颤,害怕与绝望的情绪已经将少年包围。 沈清越将他搂进怀里,感受到肩颈处的湿润,冰冷的目光看向郁兴:“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男人的眼神太过骇人,如同在看一个死物,不够宽敞的巷口也围满了人。 郁兴瑟缩了下,反应过来后像被蝎子尾扎住,情绪猛得激动起来: “我卖我老婆,天经地义的事!郁慈你就是个卖的!跟那个婊子一样!……” 歇斯底里的谩骂涌出口,沈清越脸色彻底冷戾,一旁的人刚要上前,郁慈却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郁兴,你说那些要债的人找到你会怎么做?”
第37章 “你欠了钱又还不起,他们应该会砍下你的手,或者腿吧?” 少年敛着瓷白的脸蛋,瞳色幽黑,面无表情地盯着郁兴。 干哑的嗓音骤然截断,郁兴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想到他被追债人赌得东躲西藏的日子,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你想做什么?我是你亲爹,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乌黑的睫羽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少年一向温软的嗓音透出几分冷意。 “为什么不能?你能这样对妈妈,我当然也能这样对你。” 手心被指尖掐出深深浅浅的红痕,郁慈却仿佛没有察觉,不肯在此刻露出一分一毫的示弱。 目光一落,沈清越眉峰拧起,不容拒绝地将少年手指一根根拨开,攥在掌心。他语气微沉: “阿慈,你想把他交给债主,这件事我帮你做。阿姨的线索我也会从他嘴里一点点撬出来,你回家等我好吗?” 少年强撑的外壳被轻易破开,那颗痛到麻木的心脏再次被触动,又酸又涩。 郁慈咬着唇瓣摇头,眼尾嫣红执拗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不、不要。” 他一定要亲眼看着郁兴说出妈妈的下落。别人转述、告知的都不行。 一个没有底线的赌徒,郁兴并没有他嘴上表现得那么硬气。 收到消息的追债人还没赶来,沈清越的人只是稍加恐吓,他就已经先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是把许婉卖进了窑子,但是她的相好赶来把她赎走了,之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郁兴狼狈地跪在地上,抱着头抖个不停,混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哭道。 ……妈妈没有死。 几乎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泪珠就顺着脸颊晶莹地滚落。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细伶的手指攥着男人衣角,郁慈顶着通红的鼻尖哽咽道:“妈妈……没有死……” 指腹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湿润,沈清越垂下头,冷戾的眉目十分专注,生怕力道大了一点会擦破少年薄嫩的眼睑。 “我们阿慈这么乖,妈妈怎么会舍得丢下阿慈呢?” 粉白的脸蛋被泪水染得乱七八糟,郁慈努力点头,妈妈不会不要他。 拦腰将少年抱起来,沈清越冷着脸大步往巷口走去。其他人则会意,将郁兴的呼叫声堵进嘴里。 刚坐进车厢里,郁慈泪眼朦胧地一转头,便看见一张微微僵硬的脸。 透过后视镜,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孟澄与少年对上目光。 气氛莫名安静下来,孟澄手指碰到医疗险微凉的外壳,下意识冒出一句: “我带了消肿药,你——”要吗? 最后几个字还未问出口,少年已经将脸偏过去埋进沈清越肩膀里了。 孟澄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下鼻尖,他不是故意点破少年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男人肩膀宽阔,腮上的软肉被微微挤压,郁慈闭着眼不肯睁开,耳尖羞得通红。 发烫的脸颊凹陷出一个小窝,沈清越收回按压的指腹,嗓音里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润喉糖。” 乌黑的发旋一动不动,郁慈颤了下眼睫。 ……那明明是给小孩子吃的,他又不是小孩子。 车厢里安静了一阵后,忽然冒出一句细弱的嗓音:“……要柚子味的。” 嘴角的笑意加深,沈清越轻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除了柚子味的润喉糖,林管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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