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经香师叔是符阵双修,小师叔可是他唯一的弟子。”王灼道。 当归眸色深沉,见荆苔的命剑化作三柄,像被不同的人所掌控,剑气围绕着绿衫修士飞快游走,罡风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木梨花瓣簌簌飞扬,没有一瓣落在了荆苔的肩上,像珍珠粉一样流散在剑风里。 总有一天,当归心想,总有一天…… 他逼迫自己闭上眼,但始终未能如愿,一抹猩红色在当归瞳孔中上下起伏,又很快一瞬间归于虚无,像初春即将开始沸腾的花香。
第80章 寄燕然(十一) 雨好像停了,只偶尔会落下几滴,天却还是灰暗的。 荆苔身旁的大阵中,虚剑游走的速度加快,狂风迷乱了众人的眼,曲海首先被吓破了胆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还没退多少,就被揪着领子拖回来。 曲海脸色煞白,仰头看见当归在逆光中轮廓朦胧的下巴,后背忽然抵上了一根坚硬的物件,他下意识回头,是面无表情的荣妈拄着拐杖,不让他有机会逃避。 楼致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躲什么?” “我没有!” 荣妈平静道:“但愿。” 当归在眩目的剑风中央看见荆苔飘动的衣角,随即剑光膨胀,一团小小的身影从远方抽枝发芽,不断生长,头发飘散而下,甚至扎了一个小辫子。 “那是……?”眼神不太好的荣妈没能看清。 曲海的嗓音猛然转了个调:“敏……敏儿!” 任芷义斜了一眼这位父亲的神色,极度不喜地移开目光。 荆苔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围绕着他的剑风似乎化成了一盏大型走马灯。 那团身影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女童模样,衣衫看上去不算太好,但很整洁。敏儿像纸扎的剪影,就在这盏走马灯的灯面上奔跑起来。 敏儿欢快地雀跃着,旁容无人,两只短短的手臂一直在往上探,追逐着两只上下翩飞的蝴蝶,仿佛那代表着触手可及的美梦,她跑过春日里的桃花、跑过夏夜中的荷塘、跑过秋风里的桂树、再跑过冬雪下的梅枝。 她蹦蹦跳跳,步伐时短时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截短短的影子,存活在背阳处。 “敏——敏儿!”曲海叫,“我的女儿,爹在这!爹在这啊!” 没有人理他。 敏儿跑得并不快,可以说她每前进几步,就要退回来,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在后面,仿佛拖着着沉重的负累,走得很慢,发髻不高,耳坠子摇摇晃晃——瞧见那个身影,曲海哆嗦了几下,终于难以掌控地尖叫起来。 当归嫌弃地松开手,抬头问王灼:“师尊,能不能钉住他?” 王灼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便随手折了一只树枝,唰地甩了出去,透过曲海的衣摆钉在地上:“好了。” 曲海本能地想尝试挣脱,王灼的声音立即响起,平淡而没有起伏:“后果自负。” 曲海打了个哆嗦,不敢动了。 任芷义道:“她是谁?” “敏儿……敏儿的娘。”曲海吞了口唾沫,一颗硕大的汗珠滴进眼中,刺痛无比,血丝跟着占领了整个眼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怕? 那只是他早亡的发妻,他给她立坟、给她上香、带着敏儿磕头…… 他明明是最称职的夫君、最称职的父亲。 敏儿摘来一束小花,捧到娘的面前,在娘低头闻味道的时候伸出手,好像在邀请她一起奔跑。 娘微笑着,但拒绝了。 敏儿摘来无数枝花,无数次邀请,娘都微笑着拒绝,姿态坚定。 敏儿低下头,鲜艳的小花枯萎,似羽毛飞下,她很悲伤。 娘摸着她的头,轻轻拥抱她,不过片刻,就又松开手,两只细细的手腕只一推,就把敏儿推了好远好远。 娘的影子越来越飘渺,越来越朦胧。 敏儿一扭头的时候,娘已经完全不见了,她在原地打转,惊慌失措,恳求每一朵花都帮助她寻找失去的娘。 世界开始下陷,像融化的雪、惊醒的梦。 垂头丧气的敏儿坐在草地中央,好像完全不相信娘其实已经离开,一切的事物都不会逝去,只是不见了,敏儿相信娘还在拥抱她,是她失去了眼睛,看不见而已。 她这样虔诚地相信着,期盼着,只要有一天她能复明、能重新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见娘的眼睛, 所以敏儿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处孤岛——下陷的世界流满冰凉的水,将她围困中央,有个人影在海浪里,黑得像噩梦。 曲海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睛瞪得老大。 任芷义敏锐地瞥向曲海,抬了抬下巴:“这是你?” 曲海还没有回答,紧接而来的画面很快解答了这一切。 那个人影消融,与水合二为一,清亮的水逐渐浑浊、深沉,敏儿抬腿,岌岌可危的土层瞬间破开,敏儿于是陷进了这个沼泽、这片污浊的海。 沼泽一寸一寸地吞食她,她一寸一寸地往下陷落。 敏儿哭个不停,不知道谁能救她,远处,有个像娘的女人站在暖阳下,握着一束花,双臂张开。 敏儿伸手,想奔赴这个拥抱。 她极为艰难地挪动着,像被剪碎的白纸无数次重新黏合,她在伤害和侮辱中长高、长大,那种窒息和压迫的痛楚化作遍天大雨、化作不能直视的阳光。 直到有一天,敏儿梳起了和娘相同的发髻,长得比娘还高,她站在腥臭的沼泽里,倔犟地抬头。 她撕破了自己的双腿,仅靠手的力量爬上了岸,扑进了那个等待已久的拥抱。 敏儿嗅到那花蕊,是另一种香味,她抬起头,这不是娘,这是另一个女人,但同样让她感到温暖。 乾娘像娘一样拥抱她,替她打开了一扇散发着灼目光芒的门。 敏儿呆呆地看着那扇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在不断升高,她低头,看见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双腿,干干净净,没有血痕、也没有伤疤。 乾娘也轻轻推她,这让敏儿想起自己的娘——那天,娘也是这样离开她的。 敏儿反手抓住乾娘的手,像对待救命稻草一般。 乾娘指着门,门里长出了繁盛得不可思议的花丛。露珠滴在敏儿的手背,清清凉凉,她忍不住低头吮走了那一滴露珠,甜得像蜜。 乾娘鼓励她——“去吧。”敏儿留下自己的一截影子,跨过门槛,要去做个没有故乡的漂泊者,乾娘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随着门的轻轻合上,法阵倏地顿时消散。 曲海卸力地跌坐地上:“我没有!我没有!你们骗人!” 楼致嘲讽地笑出声来,手里的扇子一合,向曲海的喉管而去。 但虹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直视他:“你在骗我。” “我没有!”曲海还记得王灼的警告,怎么都不敢动一下,“我没有害她,她不听话!她要跑!她是我的女儿!她怎么敢跑!” 曲海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在说服自己:“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跑!如果她不跑!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筋也鼓了起来:“都是那个老太婆的错!她凭什么把我的孩子带走!” 法阵消泯,荆苔走过来,把匣子递给但虹:“里面都是那些孩子留下来的物件,应该都是留个念想,和敏儿的情况大差不差。” 但虹用指尖拨了拨,没接。 但虹又再次走进房屋中,把乾娘的尸体抱了出来。 乾娘像小孩一样靠着她的肩膀,面色沉静得像在安睡,但虹注视着她,好像注视着自己的母亲,荣妈慢腾腾地走过来:“府君。” 但虹轻声说:“荣妈……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娘。” 荣妈一下怔住,眉头抽动了几下,但虹没有觉察到荣妈的表情,她道:“我送走了好多人,我也要送走这个城,她也送走了很多人。这些年我对乾娘视而不见,任由她一意孤行地送走无数个孩子,他们也许行走在无数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大街小巷上——哪怕是黄泉道,就是不会走在锦杼关,这也很好。” “阿虹……”荣妈情不自禁地这样唤她。 但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在哭:“好久没有人这样唤我了,谢谢您。” 乾娘的尸体已经开始变软了,这是所有人的宿命——化作河底的枯泥,只有死后不愿安眠的人才会把身躯留在岸上。 但虹抱着她,走向薤水,她要安葬乾娘。 楼致把曲海踢到一边去,随便他如何用头敲击地面,楼致道:“看来府君一直以为乾娘是无缘无故把孩子送出去的,一直放任,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层,这算什么?一场笑话吗?还死了那么多鸟——我可是听说了,这么些年,锦杼关的人都快把这附近的鸟雀打个全灭了。” 王灼看到当归低头对着匣子发愣,忍不住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归道:“数量不对。” “这里的东西,不过二三十来件。”荆苔没想到当归跟自己想到一块去了,点点头,“就算是有些人不会留下东西,会不会……” 王灼:“你是说人少了?” 荆苔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我阵法还没学多少,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阵法又不是万能的。”楼致甩着扇子,“就像我们昧洞,那月蓂之术,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到的,要看机缘。” 荆苔把匣子递给任芷义,挥挥手:“还是跟着府君,薤水那边不太平,况且我也想看看能不能去寻那个梭子。” 当归迅速地跟上去,很有自觉。 “呀!王兄!”楼致用肩膀挤了挤王灼,“这到底是谁的徒弟?” 王灼不理他,抬腿就走,楼致瘪着嘴,说了句“没劲”,也跟上去。 任芷义指挥着修士把曲海押回去,心想要把匣子里的物件分给能认出来的亲族好了——大概率都不是什么好人。
第81章 寄燕然(十二) 四个人跟在但虹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声交换了手上的信息,包括棺木、无字灵牌、空石碑,还有那一匹白布。荆苔听说王灼和楼致全程围观了那一场梦,一怔,当归扯了扯胸口的衣襟,耳根有点发红。 荆苔又问了一遍:“全都看到了?” 王灼不明所以,诚实地“嗯”了一声。 荆苔揉了揉眉心,捂住脸,加快步伐,远离了王灼和楼致一些,当归紧随其后。 王灼没懂:“怎么了?” 看到了就看到了,有什么要紧的——他心想,楼致笑出声来,王灼于是又疑惑地把视线移到楼致的身上,楼致肩头微颤,憋着笑:“王兄,你怕是要孤独一生。” “有什么关联吗?”王灼问。 “没没没。”楼致连连摆手,“我嘴里不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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