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日,荆苔耐心地等着禹域的回信——即使一直没有消息。 每个晚间,那少年总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候发过来简单的两个字,也并没有聊下去的意思,荆苔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难以捉摸,所以他总会主动地问几句话,比如伤口还疼不疼,两个闾官有没有难为他……诸如此类。 少年的回答简单得不可思议,更多的是否定。比如“不”,比如“没有”。 于是荆苔又换了一种风格,他给少年定了一个玩法,从一到十,无论他问什么,都让少年用数字回答。 少年呆了一会,尽管不太明白,但同意了。 海棠是什么颜色——五。 天边那朵消失了一半的云是什么形状——九。 …… 荆苔不问原因,少年也不解释。 第十一日,荆苔问到如果少年能拥有一把剑,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少年大概是想了很久,在荆苔几乎困倦得失去意识之前,才给了他的答案,这也是少年唯一一个超出范围的答案。 他说:零。 荆苔也第一次提出疑问,少年不答,过了好久才说:数数都是从一开始的,所以他知道一是初始,但比一更初始的,是零。 荆苔都能想象出来少年说这句话的模样——尽管他和少年也才见过两面。 玉牌没有动静了,大概少年已经睡了。荆苔一夜没睁眼,临到黎明的时候,他还是没等到禹域的回信,但他等来了眼下泛青的代攸。 代攸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与荆苔相见,或者说,除了必要的公事,他的全盘精力都扑在宝贝女儿身上。 听天天都会和卫慕山一块出去乱逛的由咏说,代乐游大概是从她爹嘴里知道了荆苔的态度,倒是没有大吵大闹,但一个原本活活泼泼每天都恨不得能出去一趟的女孩,人生第一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出门了。代攸也实在担心,只愿天天在家里守着他那唯一的血脉。 由咏自己倒是撇下卫慕山,独自去找过代乐游几趟,却也只见过两面,说她小脸瘦得下巴尖尖。 同为女子,由咏看得心疼,愿意再带几句话,但代乐游摇头拒绝了,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走出来的——“我的人生还有很长”,由咏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最后承认自己将会永远记得代乐游说这句话时笑起来的模样。 代攸来只为传话:“但府君想见小公子一面。” 荆苔一听倒是愣住了,他不懂府君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明府是一地的官衙,首领尊称为府君,都是凡人,锦杼关的府君是一位名叫但虹的妇人,算起年龄已经四十有余,未曾婚配,也没有子嗣。 据说她的父母都曾是修士,生了一个没有灵骨的女儿差点没在原地昏死,以为自己终将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怖命运。但没有想到他们的命都没有自己的凡人女儿长,女儿还没有及笄,他们就死在了汪洋洪水里,连尸骸都不见。 荆苔没有推辞,点头道:“好的,现在?” 代攸点头,遂出门去,给荆苔留出整理的时间,一刻钟后,他们一同离开了小院。 明府一般修建在一座城的正中央,整座城市就像是以明府为中心荡出来的一个涟漪。 代攸的步伐比荆苔稍稍快一点,走在荆苔前半步的位置,荆苔盯了一会他的背影,还是问出了口:“代大人可知府君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 “府君没有细说。”代攸答,没有回头,他扯住一匹黑马的缰绳,跨了上去,然后把另一匹留给了荆苔。荆苔从没有骑过马,有点惧怕地看着一直在喷鼻子的马,再三尝试着摸上去都没有成功。 “我带小公子吧。” 荆苔听到这样一道稍显陌生的声音一愣,扭头看,却是那位副手郜听,笑眯眯的,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模样。 代攸皱眉:“多谢听官好意,怕是不太好,是府君想要见小公子。” 见代攸微带为难和不悦的神情,荆苔猜这个消息也许并没有外露,可能只下给了代攸一人,所以他才会对不请自来的郜听如此态度。再者,虽然只来了郜听一人,但郜听背后的闾濡却是不能忽视的,谁知道郜听的行为是不是他授意的呢。 郜听无所谓道:“无妨,我只是送一路罢了。” 反正路上代攸不会说什么有意义的话,不如就了郜听的意思也好,荆苔心想,他还能想一想能不能多知道些那个少年的事情。 不等代攸找到新理由,荆苔就干脆道:“那就多谢听官。” 代攸诧异地看向荆苔,反而郜听却像是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惊讶,不知用了个什么巧劲,矫健地跃上了马背,牢牢掌控着马的同时向荆苔伸出手。 荆苔爽快地借他的手上了马,代攸见一切已成定局,黑洞洞的眼睛将荆苔看了个全,终是一拉缰绳,飞跃而去,郜听策马跟上。 不知为何,郜听总让荆苔感到熟悉,这种熟悉与少年带给他的感觉并不相同。 一直驰马到城门速度才降下来,为了不多加打扰城中百姓,三人慢速前行。 这里处处都悬挂着彩色的旗帜,像撕碎的彩霞,飘荡在每一户人家的正上方,但却是人口稀少的模样,比起荆苔在燕泥炉看到的脉民村落要零落许多。 郜听带着笑意道:“小公子在看什么?” 荆苔没有答话,郜听又自顾自问:“是这些彩旗么?” 郜听当荆苔是默认,一个转弯时斜斜着回头看了荆苔一眼,见他的眼神一直牢牢锁在彩旗上,道:“锦杼关一半的百姓依靠燕泥炉为生,一半的人依靠织布生意过活,这些彩旗是为了纪念那位名作锡碧的织女。” “为什么没有什么人?”荆苔问。 “大白天的自然在劳作,能听到什么声音呢。”郜听笑道,仿佛荆苔提出的这个问题十分幼稚。 远远地,一抹鲜红在视线的高处时隐时现,那就是明府的朱顶。 在靠近明府之前,荆苔看到了一大群人,他们拥簇在一块儿,高高低低,好像围着什么,等他们三人趋近,荆苔才看到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中央有一块将近十米的布告栏奇异地横在路中央。 那些男女老少手里握着黄纸,提着小筒,有人面带新鲜泪痕,有人仿佛都已经哭僵了,还有些人木偶般,似乎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布告栏上全是黄纸,红色的笔迹和黑色的人像杂糅在一起,天知道上面的纸糊了几层,简直成了浆糊模样,一张叠着一张,一张压着另一张,一张脱落了很快就有另一张补上来——那些都是寻人告示,无数的寻人告示。 他们孜孜不倦地贴着纸,好像贴上去这场无休止的折磨就能消失似的。 这个场景保持了诡异的寂静,不闻人声,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吵架声没有、争执声没有,痛苦的声音更没有, 郜听“啧”了一声,摇头道:“疯魔了。” 传来代攸的一声嗤笑,代攸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意,甚至显出了厌烦的意思,为人父母如他,无法忍受郜听这旁观的冷漠语气。 “走了就是孤儿。”郜听没对代攸有什么反应,他淡漠的眼神直视前方的乌泱泱人群,说话仿佛叹息,“他们不懂么?” “孤儿又如何?”荆苔突然冷冰冰地问。 郜听笑了一下:“孤儿就意味着任人揉搓啊小公子,你看小闾官那个玩伴就可知了。” 荆苔没想到真能这么容易就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他装作没有太大印象:“谁?” “就那个呲牙咧嘴的小孩。”郜听道,“小公子贵人多忘事。” 荆苔“噢”了一声,好像刚刚才想起来。 “前些天,有个路过的老爷亲自登门,说他家的宝贝女儿看上了他,想领回去做个赘婿。”郜听勒了一下缰绳,他们已经走过了布告栏和人群,“可惜,闾官——无论是大闾官还是小闾官,怎么会让他走呢?” “为何?”荆苔轻飘飘地问,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那些跪倒在地的人们,没能成功品出梗在自己心头的是什么情绪,“是什么好苗子么?” “好苗子谈不上。”郜听随意地笑了一下,语气像叙说天气那样平常,“他是必死的祭品,是灾难的遗腹子,小公子若是再遇到他,记得走远一些,人总该还是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的。” 荆苔怔了一下,旋即道:“这无妨。” “为何?”郜听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马匹在明府之前停下。 “因为这样的话,也有很多人对我这样说。”荆苔灵巧地下马,活动了一下自己被颠得生疼的关节,仰头注视郜听的眼睛,“我建议你们也要离我远一些了。” 然后他嘲讽地微笑一下,下结论:“多没新意,一模一样,连字句都不改。”
第55章 隐玉匣(十一) 荆苔在代攸的陪同下在明府大堂里喝了三杯热茶,府君才露面,她慢吞吞地从雕着海棠的木质屏风后走出来,身量不算高,一眼看过去积威甚重,眼下偶见皱纹,但很庄严。 代攸先起身,严格意义上逐水亭并不归明府统领,算是个独立的组织,但身在同一地,没有交往是不可能的。看代攸的态度,或许过往是他低头更多一些。 荆苔跟在代攸身后见礼,但虹轻轻点头,仿佛见惯了似的,她的目光轻轻扫下来,然后才开口:“小荆大人。” “不敢。”荆苔道,视线里代攸一直沉默地盯着茶杯看,没有给他半分提醒,荆苔只好自己开口,“府君叫在下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但虹半晌没开口,她的眼神说不上探究,有点其他荆苔没看懂的东西,然后她问:“听闻小荆大人前几天去了一趟燕泥炉。” “是。” “觉得燕泥炉如何?” 荆苔不明所以,谨慎地选择词语:“漂亮宏伟。” 但虹微微一笑,捋捋鬓边的头发:“底下有人告诉我,小荆大人曾遇到一只翠鸟,差点儿惹得那些人发了疯。” 荆苔没想到但虹这个也知道了,他道:“不过是误会而已。” “不算误会。”但虹道,“我请小荆大人来其实也不是大事,只是亲自见一见会显得更有诚意,我……想请小荆苔大人帮个忙。” “府君请说。” 代攸这时也抬起头来,像是终于找回了耳朵,觑着但虹的神色,但虹岿然不动,说话却显得异常狠毒:“我想杀死所有的鸟,白的也好,绿的也好,我都要杀,一只不留。” 最后一个音节像戛然而止的风,被吸到没有尽头的悬崖里去了。 什么意思!荆苔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但虹不愿解释太多,她悠悠地看向堂外碧蓝的天空,一尘不染,她的脸颊惬意地舒展开,制止了荆苔说出的“府君”,道:“小荆大人,这是众望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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