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上天要让三界无安,为何还要降雷惩罚?”甘蕲闻言羽毛炸成花,只觉得无比荒谬。 “我有时觉得我们是不是都猜错了上天的意思。”经香真人顿了一会,压下视线,又说,“我从来不觉得这世间存在什么神,若祂存在,怎么好意思对万千劫数置若罔闻、袖手旁观。但我仍然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长路,在我们面前漫漫铺开,只是无人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里,它分叉行开的标准又是什么。” 经香真人的话音倏然收住,余下的一句话却又像没压住的火焰漏了出来:“所有人、都是在找这条路啊!” 甘蕲心悸地看着经香真人的身影,炉火的烟灰漫天飘散,尘埃遍地,经香真人转身道:“我为你取回那枚赤玉南红,你必须在天雷之下护住他!” 甘蕲瞳孔颤抖:“您……要怎么出去?” 他还想说既然能走,何必还要荆苔归位,转眼甘蕲醒过神,经香真人不说,那就是荆苔没法从那条路子走。 “这你别管,只管关照好他。”经香真人从袖中抛了一个什么黄澄澄的物件,甘蕲愕然接住,赫然是鳞海的那半个葫芦,银液平展毫无褶皱,平和得像世外桃源。他再抬头时,经香真人已然从一道法阵走了,身影隐没之处飘来浅浅的草木腥气,还有一句歌谣似的吟诵涟漪般消失在烟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甘蕲完全没弄懂经香真人的意思,心想高人就是不一样,不说人话,总是遮遮掩掩的。 他捧着半个葫芦和它大眼瞪小眼了好大一会。 最后甘蕲还是靠着荆苔躺下来了,他嗅着荆苔身上传来的味道,心安地守在荆苔的身侧。 传说在很久远的曾经,大地一片荒芜、阴冷,人人以生食为生,生命是一条短短的线,眨眼间便逝去无踪影。 世界太广袤了,生命太短暂了。 于是短暂的一生在“求道”里无限延长,在典籍中获得永生。 一粒星辰于荒原坠落,为大地带来第一束火焰。 《微阳经·卜辞》 癸-卜,--,祸其何来,王占曰:祟与幸,均自天来。迄至--,有美石坠。 “姐姐,这段说的是什么,怎么还一团黑一团白的。” “涂墨的地方是记载不详的,时间太久了,很久之前有一位前辈,辛辛苦苦地整理了散逸的古籍材料,在寂灭之前全数捐出。癸那里是时间,后面是卜人的名字,问的是灾祸从何处来,当时的王解读占卜,说灾祸和大幸都从天上来。之后那两团也是时间,坠或许值的是星辰坠落。很多人猜测这里说的是第一束火的来源,是一颗星辰的坠落带来火焰。” “好有意思,好珍贵,我好像能看到当年占卜的痕迹。这些有哪些可以带走?” “挑着带吧。” “我觉得都很珍贵,不能全部带走吗?” “活下去更重要,沙艘人都装不下,留给典籍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怎么能全都带走。” “我可以把我的位置让给它们吗?” “不能,你只能把位置让给其他的人,要让给年轻的、生命力顽强的、有灵骨的。” “……” “在想什么?” “好可惜。” “是很可惜,但没有办法。你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随便拿,那是命运指引我们留下来的典籍,剩下的就随便吧。尽人事、听天命。” “……” “怎么?” “姐姐,我看见银箔灯的灯火忽然亮了一下。” “就这本吧,命运向你眨眼睛了。”
第176章 老烟水(三) 两名女修各自闭眸抓好一箱子书,艰难地背在背上,准备离去了。 藏书窟的门口设置的保护阵法已然岌岌可危,但个子略高的那名女修依然规规矩矩地把玉牌在洞窟处晃了一下,看到阵法消退才恭敬地踏出去。 她发现师妹没有跟上来。 “姐姐。”女修站在烟尘飞腾的书架之中,阴影遮盖了她大半张脸,令人看不清楚表情,周遭的愁意浓得能凝出水来。 师姐心头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无端地也不想离开。 “姐姐。”师妹轻声说,“真的要走吗?” 师姐没有说话,手里的提灯慢慢晃荡,光影像水波一样罩下来。 “我三岁就在这里跑啦,我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里跑个遍。” 过了好半晌,师姐才伸出手:“阿堇,走吧。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到这里,重新把山门立起来。” 荆苔就在师姐手里的银箔灯烛芯中,随着灯芯摇摇晃晃,无言地目视这两名弟子离藏书窟越来越远,银色的阵纹在藏书窟尖牙利齿般的洞口处忽隐忽现,像被扯坏的蛛丝那样脆弱。 女修衣摆上都绣着碧绿的竹子。 “隔风惊竹”——这里是殷阙,萱水殷阙。 透过银箔灯的烛焰,整个世界的现状映入荆苔的眼帘。 彼时他还在眠仙洲陷入往事的樊笼,而外界的雨,从来都没有停过。 无数的死鱼累积在土地上,半朽不朽,刺鼻的腥气和腐烂的味道低低地悬在人半高处,碧黑色的瘴气团成毛球,垂在山巅。 远远的,荆苔看见浓雾之中一艘大得过分的神色大船停在悬崖边,靠一架窄窄长长、看似不堪一击的、材料奇怪的浮桥和岸边相连,船上吊着一盏灯。 荆苔心念一动,眨眼间就已经附在了那盏灯上。 灯悬在最高处,映照着甲板上沉默的乌泱泱一堆人,都是已经结丹的修士,衣裳上都绣着竹叶。船首有两位高阶女修,各自一杆长枪立在利风之中,其中一个荆苔见过,是殷阙尊主谯雪绿。 谯雪绿问道:“阿黛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 “来不及了,一炷香之内她们不论还回不回得来,阿蕴,我们必须起航。”谯雪绿说。 殷阙的副尊,谯雪绿的师妹——全蕴轻声道:“我明白的。” 两人又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等待着。。 甲板上的修士之间不知是被什么吓着了,不少人都是一种恍恍惚惚、不怎么安定的状态,他们像能呼吸的墓碑一般愣愣地盯着彼此,不知从哪一个呼吸开始,嘀咕声从角落里狡猾地冒出来。 “尊主怎么这样冷血?” “大师姐可是她唯一的亲传,二师姐也是全师叔唯一的亲传。” “尊主和全师叔能把两位师姐都放弃了,那我们还算什么?” “你在看什么?” “乾坤袋真的不能用了么?我父母的家信都还在里头。” “没关系,等你我死了,就去和他们二老团聚,不过实在是太晚了,他们等得太久了。” 只听“欻”的一声,这些弟子本能地后退半步,这样拥挤的甲板,硬是让出了一个半圆的空处,一杆银白红缨长枪凌空而来,那个惦记家信的弟子动作最迟缓,长枪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刹,这名男修甚至头都没有转过来。 男修瞳孔放大,青筋暴起,双膝“咚”一下砸上甲板,一张口,呕出一大滩腥臭的深绿色的黏液,手里捧着的那只绣花的乾坤袋落入黏液之中,也被染得腥臭无比。 人群哗然,又后退了半尺,后知后觉地忙不迭翻丹药往嘴里填。 一片嘈杂声里,谯雪绿翻身而下,一手抓住长枪,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男修的尸身死鱼般弹了一弹,还是沉重地落回他自己呕出的黏液和鲜血之中,那血也是黏糊糊的,甚至能拉出数条细丝。 谯雪绿用枪尖划开他身上的衣服,男修四肢胸膛的皮肤早已开始腐烂,赫然长着密密麻麻的透明鱼鳞。 全蕴站在不远处,对这名男修的尸身略低了低头:“又是一个。” “没有办法了,阿蕴,我们保一个算一个。”谯雪绿用长枪把男修瞪着眼睛的尸身挑进萱水里,一个扑通声后,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水中响起,荆苔毛骨悚然,那分明是利齿咀嚼撕咬的动静。 甲板上黏糊糊的液体实在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全蕴弹了一撮灵火,把黏液和血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光晃荡之处,荆苔看见萱水呈现诡异的乳白色,漂浮的鱼尸扎堆,排布得严丝合缝,死法千奇百怪。 有的奄奄一息还在本能地张合鱼唇,那里面有一口密密麻麻的白色利齿;有的死得透透的,半边身子不知道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撕扯下来,鲜血染红了本该透明的鱼鳞。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荆苔自看到那男修全身的鱼鳞后冒出的最糟糕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在萱水恶臭、凝滞的波浪里,还有很多半人半鱼的尸体。 鱼身上长了一只胳膊的、光有一颗脑袋的、还有像男修那样好歹保持了人样,但全身已经密密地布了一层青白色的鳞片。 就像是妖族的畸形化身被硬生生打断,又像是把人的四肢安在鱼身之上,诡异又骇人。 “这绝对是诅咒。”全蕴说。 谯雪绿把长枪清理干净,没头没尾地问道:“头一个化鱼的小姑娘,她家里人还活着吗?” “她妹妹有灵骨,登了船。”全蕴没说其他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谯雪绿在冰冷的风里品尝了一会心尖的酸涩,出神地问:“那小姑娘,有什么爱好吗?” 旁边的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全蕴低声道:“我去照顾了几天,那丫头,很闹腾,爱吃糖,爱读话本,还喜欢把话本的边边角角都折起来。” 谯雪绿抬了抬下巴:“那他呢?” 自然指的是刚刚死的那位。 一名弟子从人群里钻出来,机灵地答道:“禀尊主,师弟姓尹,单名一个‘钊’字,家中独子,父母四五年前去世了。尹师弟一直很想念他们,那乾坤袋里装的是自他上山以来和家里的所有通信,师弟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像个呆子似的。那乾坤袋上的绣花,是他家里人绣的,算是个念想。” “尘缘深重。”全蕴说,“可惜。” 那名弟子犹豫了一会,请求道:“尊主,那乾坤袋,我可以替师弟收着吗?” 全蕴垂下眼皮:“你不怕?” “其实有点怕。”弟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我觉得能躲过的都都不算什么,躲不过的才是真祸。” 全蕴还在犹豫,谯雪绿弹了一道清洁术过去,把腥臭的黏液从乾坤袋上祛除,发话:“你拿去吧。” “多谢尊主!”弟子乐滋滋地把乾坤袋塞进自己胸襟,扭身再次融合人群之中。 全蕴放出去的神识忽然被触动,她的神色倏然沉下来:“师姐,有人来了。” “是凡人?” 全蕴:“是,但多多少少都有化鱼的症状。” “之前的沙艘还有多久到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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