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书籍是智慧吗?”荆苔楞楞地问。 经香真人轻轻地摇头:“不,书籍不是智慧。它一直是最初的形态,它是思考、时间,它也是生活。” “有什么区别?” “智慧是思考、时间、生活的孩子,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嗯……深藏的珍宝。”经香真人说,“书,是智慧赠与人的礼物,追根究底,书里所含的思考、时间、生活,本身就组成了人的一切,人的全部。伴着书籍活下来的,不是文字,也不是智慧,是每一个在时间里生活着的灵魂,他们思考,并且曾经痛苦或曾经快乐,也许不一定正确,但这就是人生——比如这《微阳经》。” 经香真人侧头看向他的藏书,眼神里有眷恋:“死去的河、寂灭的人,也许源源不断的新水会使他们成为淤泥,风会让他们化作灰尘,但是他们还没有完全消亡,我相信永远也不会,《微阳经》是祈愿与记忆。” 荆苔也望向左侧的大书柜,那里是经香真人所拥有的所有的《微阳经》。 沉甸甸地整齐码好,一甲子一本,六甲子一匣,书的纸页由矩海特产的蓂草特制,也就是传说中神手折的蓂,十六蓂的蓂。 这些年来,随着岁月的变迁,蓂草的叶尖长出了一点红,且越来越大,弯弯地垂下来,就像女子涂抹胭脂,于是又有许多人叫它“绛唇”,《微阳经》里时不时地出现的一些红点,也来源于此。 “所有的《微阳经》,是不是都在这里。”荆苔问。 经香真人伸手摸荆苔的头发,手里闲得慌,习惯性地开始给徒弟编小辫。 荆苔下意识地扭头,但又习惯性地没有反抗的意思,于是经香真人的语气里带上了获胜的笑意:“不是。” “还有遗漏的?” “有。”经香真人把他编好的小辫掖进荆苔的耳后,“初始有很多的《微阳经》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流传下来,有的是没能从逐水亭归拢到蓂门里,有的是蓂门寂灭记录不存,还有的是昧洞自己的动荡,总之,到底缺失了多少《微阳经》没人能说清楚,也没有人知道最初那本是什么模样,是谁写的第一本,谁给它题的名。” 荆苔喃喃道:“我师尊告诉我说,《微阳经》的开始,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 文无再次看向黑色的天际尽头:“原来,谜底在这里。” 他们身侧不远,几道闪电劈下。 明了又暗的那一瞬间,远处忽然有一点刺目明亮的光,瞬息即逝,不到半息再次亮起,如此来来回回数遍,又在淤泥似的黑影里,就好像星星掉了下来。 荆苔抓住船舷:“那里有人!” “哪里有人?”文无疑惑地看去,也看到了那一点光,他定睛琢磨,“哟!周烟树不是说人都带走了么?怎么还漏了一个。” 荆苔却没有立刻动作,他在原地担忧地望着那处,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在克制自己。 文无道:“既然结局已定,小师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曾经已经被做到的,意外、横生枝节,在这里都是笑话,是虚幻。” 听了文无的话,荆苔抬头看向他。 文无依然保持着那样似直不直的站姿,语气算不得是严肃,但荆苔还是从里头听出安慰的意思,他再想了想,接受了文无的说法,道:“好。” 文无将火苗栖身的挂灯抓在手里,凑近仔细看了看。 这挂灯与赵长生船上挂着的别无二致,只是新一些,没有划痕和锈迹,纹路密密地排列其上,啧啧称奇:“诶,这真是那老头船上的,雕花和符咒,都一模一样。” “快点吧,别啰嗦了。”荆苔催他。 熟悉的灰雾从文无的手掌心又冒了出来,扶摇而上,把火苗逼得醉鬼似的东摇西晃。 文无微微加大了力气,他们脚下的船微微一簸,接着非常不自然地扭转角度,向光的方向移去。 这时正好要与左前方飘来一个庞然大物——半个屋顶——相撞。 荆苔甩出一道灵光,看似凶残地把它往反方向轻轻推去,没有将之砸得粉碎。 “好巧的力道!”文无手握挂灯,带着笑意赞叹。 等转好方向,闪电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而那光也不再出现,只好慢慢地移动,仔细地观察周围。 荆苔尝试着叫了几声“有人吗”。 可惜四下空旷,水声缠绵,他的声音显得太过渺小,只是不轻不重的一声轻哼而已——没有回音。 文无旋身,一脚踩在船舷上,伸手抚向荆苔的脸颊。 荆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后躲。 文无随之前倾,一手准确地摸到他的下颌角上,同时大拇指在他的唇边不轻不重地拂过,荆苔想问他要做什么,猝然间感觉到有灵力在自己唇角流动——这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法术? 文无玩味地退开,道:“你再说话试试。” 荆苔摸了下自己的唇角,觉得从自己的喉咙、喉结到舌根、再到唇瓣,都因为灵力的游走而感到异样的酥麻。 这个法术应当关于“发声”和“说话”,于是他尝试着叫文无的名字。 才叫出一个字,荆苔就立刻闭嘴了——他发出来的音量大得令人恐惧,即使他只是轻轻地出声,不仅如此,穿透力也极强,好像可以远跨重洋似的。 文无抱着双肘笑,他的眼神很诡异,让荆苔觉得好像他要对自己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但看上去似乎文无想到什么就立刻就放弃了,很惋惜的样子,但同时又有点期待的意思。 接着文无一抬下巴:“一点不足为道的小玩意儿——小师叔继续吧。”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荆苔好像从中看到了一个炫耀的小孩子,他奇怪地瞅一眼文无,才转头冲船外叫:“有没有人?——” 这下终于有人应声了。 就在不远处,在一株“高树”的掩映后,好像停着一张竹筏,高树仅剩的树枝晃来晃去,随之冒出了一个绿衣裳的丫头:“少爷!” 竟然是绿蜡! 等等——她怎么还在这儿! 文无拉了把荆苔的袖子,手又摸上来,替荆苔把法术解了。 这回荆苔没有躲,只是觉得文无摸得自己有点儿痒,在文无收手后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听见文无轻声道:“不止她一个。” “有什么奇怪的吗?”荆苔觉得文无的反应另有原因。 文无的表情复杂和无奈:“我刚刚好像想起来了一点,我——指这个身份——娶的女子,就是她。” “绿蜡?!” 文无伸手拽住不留痕迹往后退了半步的荆苔:“小师叔,你不要用变态的眼神看我,且让我问你——她身上的衣裳布料,是不是很眼熟?” 船驶得更近了点,绿蜡兴奋地摇着手,她身上的布料湛湛发光,即使被污水弄脏了,即使衣角和袖摆处也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可依然美丽如昔。 文无贴着荆苔站着,问:“我去周烟树那里买的嫁妆,你送给了谁?” 荆苔叹口气:“绿蜡。” 文无是对的,既然结局已定,能做的、选择做的一切都是曾经已经被做到的,意外、横生枝节,在这里都是笑话,是虚幻。 前尘已定,不可更改。
第15章 失昼夜(十二) 船缓缓靠近,船头“咚”的一声撞到枝桠,乱飞的、沾到水的叶子擦着船身簌簌抖动,如果这黑水是墨,那必然已经完成好了一幅“狂风卷地草”的绝世画作。 绿蜡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探了出来,甚至准备往荆苔这边跳过来——下一刻,有人拉住了她。 一道苍老女人的声音响起:“儿,是谁?” 绿蜡侧身,轻柔道:“是少爷。他会带我们走的。” 声音陡然紧张了起来:“走去哪?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不要……” 文无垫脚歪身去看,看见一位素衣妇人,头发梳得到整整齐齐,只是神色萎靡不似常人。 绿蜡看文无的眼神快要烧起来。 文无抢在她开口之前率先道:“诶——止住,有没有人同你说起过,我不是你的那位?” 绿蜡的眼神立即灰暗下来,由得妇人拉扯她的袖子,全然信赖。 荆苔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文无指指自己的嘴唇,笑眯眯道:“遵命,我的小师叔。” 荆苔放缓语气:“这位是?” 绿蜡叹了口气,让自己振作起来——这原本就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不是吗?她简短回答道:“我娘。” “还有其他人吗?”荆苔补了一句。 绿蜡摇头:“没有其他人了。我哥他们一家老早就不联系了,至于父亲……” 她长吁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一直悬在心口的重石,一种绝地逢生的解脱:“……他已经死掉了。” 荆苔心想,这“父亲”叫得跟叫仇人似的,有点奇怪。 见绿蜡母女二人所栖身的小竹筏,已经是破损颇多,摇摇欲坠了,想必是在这风雨里苦苦坚持了许久,他往后抓了一把文无,给绿蜡让出上船的位置。 绿蜡小心地搀着她的母亲上船,竹筏不稳,她走得也踉跄。 荆苔给文无使眼色叫他去帮忙,文无耸耸肩,用一道灰雾把竹筏和船都稳住,荆苔想上前去扶一把,怎奈他刚一靠近,妇人就向后逃,警惕地瞪着荆苔。 “没事,我一个人也可以。”绿蜡喘口气,微笑着说,“多谢少爷,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无笑道:“他啊,心肠好软,算你们运气好。” “闭嘴吧你。”荆苔不客气道,接着换了种亲和的语气,“渴不渴?这里没有水,可能要等到了地方才有吃的喝的,逐水亭的大人说聿峡为百姓撑起了一方居所,能够护你们平安,你应当知道,这就送你们去那里。” “我知道的。”绿蜡将妇人安顿坐下,抬头看荆苔:“多谢。” 文无操控船体后退,转向,继续朝一开始定好的方向驶去。 荆苔手里不停地推出灵刃,把飘来的残骸、碎木推远。 忽然,他注意到在漂浮树干上一边小声哀叫一边死命扒拉、瑟瑟发抖的一只橘白小猫,还没等荆苔出手,文无手里的灰雾猝然拉长,准确地瞄准了猫的方向,将湿漉漉的小猫捞起来,放进了坐着的荆苔怀里,小猫“喵”了一声,缩成一团。 荆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没有嫌弃小猫身上脏兮兮的,让小橘白把它的两只前爪搭在自己膝盖上,脑袋冲着外边,揉了揉沾满水的小脑袋,小猫撒娇似的可怜兮兮又“喵”一声,蹭蹭荆苔的手掌心。 文无“嘁”了一声,鄙夷道:“一只猫怎么那么狗腿。” 荆苔不理他,顺手用袖摆擦擦猫身上的水。 文无不满地打了一个指响,一团灰雾包住了猫,把它烘干了,灰雾退去的时候,小猫毛发松软,干干净净,甚至还香喷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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