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听到“太子”二字,心下一阵莫名不乐,问道:“太子……圣上不是没有嫔妃吗,怎么有太子?” “这个你都不知道吗?”师哥眼神古怪地看着狐子七,“太子是从陛下从宗室子弟中选贤选出来的。” “哦……是这样啊。”狐子七不知怎么的,心头又松了松。 祭侍的卧房隐匿于神堂深邃的后侧小屋内。 夜幕降临,狐子七静静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温暖的被子紧紧包裹着他,然而他的双眼却凝视着床顶,毫无睡意。 他从来都是好眠的,一沾枕头就是睡着了,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时时未能入睡。 他的心,他的魂,如门外两盏莲灯,就算叫风吹得摇曳不定,也固执地坚守着,如同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他的耳朵灵敏,听得更漏一滴,又一滴的,单调规律。 还有风声,卷动着门帘,像一首歌。 他闭了闭眼睛,不知是今夜第几次强迫自己入梦。 然而,每当他即将陷入沉睡时,总会被某种莫名的期待所唤醒。 忽而,自有一阵脚步声隔门掠过,掠过寂静的佛堂,迈向古老的木梯,往楼顶拾级而上。 狐子七抿了抿唇。 他认得这脚步声。 晚风一样的轻柔,磐石一样的坚定。 是他。 肯定是他。 只能是他啊。 狐子七竖起耳朵,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狐狸,聆听野狼走过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能感受到每一步所带来的震动,这种震动透过门扉、穿过佛堂,在他的心头敲打着鼓点。 他的心跳得极为急切又用力,每一次心跳都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仿佛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一个人…… 叫他这千年狐狸,思念,喜欢,害怕,恐惧,期待,抗拒……集于一身? 第46章 重逢 很快,这令他紧张、期待而又不安的心跳顺着木梯循循远去。 狐子七闭上眼睛,却仿佛能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在莲灯的映照下一步步地走上塔顶。 ——啊,不…… 狐子七猛地睁开眼,想道:不知他还如从前一样喜欢穿白衣吗? 狐子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得太远。 他平躺在床上,把被子拉高到脖子上,缩着脖子想着这一切,才闭着眼睛在缭乱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狐子七从床上起来,和师兄同僚一起洒扫神堂,料理供桌。 狐子七举目望向外头,小心问道:“圣上已经出门了,是吗?” “自然,圣上勤勉,天不亮就上朝了。”师哥回答道。 狐子七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既有一丝失落,又感一丝庆幸。 莫名其妙的,又理所当然的。 狐子七打了清水放到神龛前,看着荡漾的水面,忽而想起昨晚的疑问。 他转头又问师哥:“陛下平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师哥听得这话莫名,只道:“天子自然是着玄色。” “玄色?”狐子七一怔,“竟然是黑色啊……” 狐子七印象中,只在婚礼大典上见过明先雪穿玄色。 师哥怪道:“天子穿玄色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子七敛定心神:“我、我在乡下看戏,皇帝都是穿黄的呀!” 师哥听后,不禁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狐子七的肩膀,说道:“有道是:‘天玄地黄’,都是有的。” 狐子七听后,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之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听了师哥的解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可见师哥博学多才,令人敬佩!跟师哥学习,真是一辈子也学不完啊!” 师哥冷不防又被拍了马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哪里。”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喜欢拍拍马屁,让对方高兴高兴。 看着师哥被自己奉承得十分受用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狐子七便想起了当初的宝书哥哥。 这叫狐子七越发感慨不已。 狐子七干活上手快,做事不拖沓,聪明灵巧,嘴巴又甜,而且还懂得适时示弱,自然十分得师哥照顾。 故而,头几天,师哥都没叫狐子七值夜。 直到这天,师哥才把狐子七叫到面前来,吩咐道:“你来了也有十天了,规矩也学得不错,今晚轮到你值夜了。” 听到要值夜,狐子七一顿,莫名想到:那岂不是就要碰到明先雪了? 师哥见狐子七发愣,只当他不理解,便详细解释起来:“值夜主要是守着神堂,看着灯火。你得保持清醒,严防任何不敬或意外之事。神堂里的灯火不能熄灭,你要时刻注意灯油是否充足,火蜡是否稳固。若灯火有任何闪失,都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明白了吗?” 狐子七从愣神中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回应道:“师哥,我懂了。我一定会小心守护,绝不让灯火熄灭。” “还有,”师哥又道,“灯油火蜡都是易燃之物,此处又多是木头,一旦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你可不许打瞌睡,每隔一会儿就得看看可有灯火过旺、灯油泄漏或是火蜡倾倒状况,以防失火。” “是的,我明白了。”狐子七一脸乖巧地应答。 师哥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每次圣上回殿,都会经过神堂门外。若他不进来拜神,你也不必出门恭迎。圣上不会怪罪的。” 狐子七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沉沉的,不知自己到底希不希望明先雪过门不入。 夜色渐浓,朦胧的月光轻轻笼罩着茕茕独立的莲华殿。 昏沉的佛堂内,一盏盏铜灯依次点燃,形同一朵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地漂浮在幽暗的空间中。 狐子七盘坐在柔软的蒲团上,抬头仰望,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香烟,只见满殿的神佛静静地伫立,沐浴在柔和烛光之中,眉目闪烁光影,栩栩如生。 狐子七明明看到是满殿神像,想起的却是明先雪的脸。 ——是明先雪十八岁的脸。 穿着雪白的衣袍,如山间初雪素净无瑕,眉如山眼如水的脸。 谁曾想,如今明先雪已近而立,还已弃了白袍,改穿玄色—— 狐子七努力在心中描绘着明先雪可能的模样,却总也画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狐子七不由得再次埋怨凡人容貌如花,朝朝暮暮各有姿态,叫他的思念都如捕风捉影,不得要领。 外头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穿堂风轻轻掠过。 狐子七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仿佛一只受惊的狐狸,迅速隐蔽了自己的身影,生怕被过路的狼发现。 神堂外的脚步走得平稳,如以往的每一个夜晚。 但这晚狐子七不再隔着一堵墙听音,便听得越发清晰,甚至能闻到明先雪衣袍的熏香——雪中春信。 那淡雅而绵长的香气,叫狐子七忽然置身于十年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 这种亲近感,让狐子七的一颗心随时要化成蝴蝶,扑出胸膛。 然而,那道脚步声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穿堂而过,缓慢地迤逦上阶,如龙蛇蜿蜒过漫漫青山,隆重优雅,威仪万千。 狐子七的心空了一块,却也松了一口气。 他谨慎地抬头,四处张望,如同从草丛探身而出的小狐狸一般。 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左侧有两盏灯灭了,大约是殿门打开的风给吹的。 于是,他站起身,手持火折子,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两盏失去光亮的灯。 他轻轻朝火折子吹了口气,看到火苗欢快跳跃后,便碰了碰灯芯,黄铜莲灯重新燃起,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 然而,当他转向第二盏熄灭的灯时,一阵不期而至的风猛然吹来,竟将手中的火折子吹灭了。 狐子七无奈地打开抽屉,想要取出新的火折子,却意外地发现柜子里的火折子已然用尽,只剩下两个备用的火石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石啊……”狐子七不善用这样的器物。 他做狐狸的时候不用点火,化了人身后都在明先雪身边,十分富贵,用不着火石。真要点火的时候,狐子七也更习惯使用法术。 只是现在,在莲华殿,狐子七可不敢轻易用术,只能硬着头皮使用火石了。 他拿起火石,回忆着以往见过的使用方法,将一块火石紧握在手中,举起另一块相碰,用力敲击。 触碰之下,火石只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未产生期待的火花。 狐子七的眉头紧锁,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和力度,但摩擦之下,依然没有亮起期待的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告诫自己莫要急躁,压抑着不要使用法术。 他念了一句佛号,又说“佛祖保佑”,在火石相互撞击的瞬间,迸发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花。 那簇火花微弱而短暂,在狐子七的眼前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为这小小的成功而欣喜,火光就已暗淡下来,仿佛是一颗流星划破夜空,美丽却匆匆。让他心生怅然。 他正摇头叹气,却忽而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 他猛一抬头,却见一道身影在灯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狐子七的心头猛然一震,大惊失色——玄色的衣袍,雪白的脸庞,还有那双狐子七朝思暮想的眼睛。 ——明先雪! 十年前的明先雪虽已长成青年,面目却还带着几分青涩柔和,如云遮雾罩的山岚。 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那遮罩着山岚的雾气已被年岁吹散,正似诗句说的: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 眉心凝聚造化之气,钟灵毓秀,威仪万千,隐约透出的紫气深不可测。 一身玄袍裹身,在这昏暗的神堂里,仿佛会随时融成神像的黑影。 狐子七一阵怔愣,混忘了自己是祭侍之身,看见帝皇应该立即跪拜,更忘了师哥的千叮万嘱——不可直视天颜。 他竟是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圣颜,目光如笔锋一样勾勒着这一张脸的每一条线条,如要把这脸庞在心中入画。 实在是死罪!死罪! 然而,这位玄衣帝皇并没有计较小小祭侍的失礼。 他朝狐子七伸出了双手。 那双手,白得似无血色,从黑袖里伸出,叫人想起一切与死亡有关的比喻。 狐子七愣神:他从前有这般苍白吗? 明先雪固然是人如其名,肤白如雪,但在狐子七的记忆中,他的白是带着生机的,是如同新鲜雪花那般纯净而灵气的白,而非眼前这双近乎无血色的手所展现出的苍白。 狐子七愣愣的看着这双手伸向自己,半晌方回过神来,想起要行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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