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黑灯瞎火,叶政廷老眼昏花,看不清那字帖上写的什么,不由得皱眉又将它放下,一双苍老的眼睛紧盯着叶长洲。 “因为此时想跟儿臣聊的人,唯有父皇。”叶长洲明明看不见,却一直将脸朝向叶政廷的方向,并不否认自己的人去向常慕远求救。既然叶政廷知晓了此事,说明栾清平成功了。 叶政廷见他脸上蒙着白布,自己说话时他也刻意将右脸侧向自己,深深叹了口气,沉声问道:“朕……伤了你眼睛?” 他那一巴掌何止伤了叶长洲的眼睛。 叶长洲顿了下,道:“是。” 叶政廷此刻对叶长洲的情感极为复杂,既心疼他,更恼恨他。他原本对这个忽视已久的儿子展现出令人惊叹的聪慧和能力欣喜不已,甚至在接到常慕远国书那一刻,幻想过与他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 可是陈凤仪的崇明教和常慕远那封威胁信,彻底打破了叶政廷对叶长洲的幻想。这个儿子是条豺狼,是一条已经长出獠牙,随时能威胁自己帝位的豺狼。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便处置的叶长洲了。一趟庆安国之行,不仅让叶长洲硬了心肠,更让他丰了羽翼。 在接到常慕远那封信的时候,叶政廷无数次动了杀死叶长洲的念头,可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杀念。 叶政廷要重新审视与叶长洲的关系。令老狼王心生忌惮的狼崽子,必须要妥善处置,否则一个不慎,狼王之位就要易主。 “朕听太医回禀,你左耳永久失聪了。”叶政廷紧盯着他,目露杀气。月黑风高杀人夜,今夜反正是要杀儿子,杀一个还是杀两个,都在他一念之间。 叶长洲并无半点生气或者委屈,淡然得似乎耳朵聋的是别人:“是。” 叶政廷自己拿起小案上的火折子,点亮了眼前那盏琉璃灯,屋子里这才亮了起来。他冷眼看着叶长洲苍白的脸,声音冷硬:“你恨朕。”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灯火“噼啪”燃爆的声音,叶长洲跪在地上,右脸微微侧向叶政廷:“儿臣不敢。” 叶政廷冷哼一声:“哼,撒谎!” 叶长洲平静地扬起脸朝向他:“父皇当日要儿臣去庆安国游学,谁都知道此去性命难料,遑论回来。比起性命,一只耳朵算什么。” 这话简直在戳叶政廷肺管子,他气得闷声咳嗽了一下,捂着胸口软了些语气:“朕那时没办法,迫不得已。” 叶长洲心里冷笑,脸上去丝毫没有波澜:“儿臣说了,儿臣不敢恨父皇。” 若是以往,他哪会加那个“敢”字,叶政廷听得又闷咳了两声,转移话题寒声道:“朕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父皇请问。”叶长洲面无表情“看”着他。 “陈凤仪在殿前说的那番话,明显是要保你。”叶政廷也看着叶长洲,眼中再无舐犊之情,透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凶狠与较量。 “莫要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知道瞒不过朕。”叶政廷目光如炬。他可以因为叶长洲一句话就饶他性命,也可以因为一句话要了他的命。 “你是不是进宫前就和她勾结,回宫的目的就是报复朕?”叶政廷盯着叶长洲,眼中渐露杀气。 陈凤仪说得那么清楚,她是起过报复之心,但后来因为稚子怜爱,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母性,她放弃报复之心,只是一心想要将叶长洲培养成才,完成她未竟之志。 叶政廷忌讳的便是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儿子也不行。 叶长洲摇头:“昨日之前,儿臣都不知赵婆婆便是陈凤仪。”他抬头对着叶政廷,“父皇,若您出生便在帝王家,但因皇家子嗣繁多,生母地位低微,所以您是个无人问津的皇子。您的兄弟姐妹母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比您受皇帝宠爱,随便哪个皇兄跺跺脚,都能要了您半条命,您会怎么办?” 叶长洲说着,身子晃动了一下,蒙着白布的眼睛看向地面:“父皇,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十五皇兄?您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您知道他连吃口热饭都要看下人脸色吗?”他苦笑了下,“主子势弱,刁奴欺主。在宫中,没有靠山,没有恩宠,还不懂藏拙的皇子,便是这个下场。” 他收了笑,直愣愣地面对叶政廷:“父皇子嗣繁多,儿臣排区区十六,儿臣之前可是有足足十五位皇兄,儿臣敢问父皇,除了太子、珩亲王、嘉亲王、和郡王,十五皇兄和儿臣,其余那些皇兄如今安在?”
第188章 父子狠决裂 众多皇儿夭折,这正是叶政廷心中最痛的事,没想到叶长洲竟此时提及,叶政廷一时语塞。黑暗中,只听他默默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叶长洲弓了下身子,颓然道:“父皇您说,儿臣想活下去,想要长大,有错吗?不藏锋弄拙,装傻充愣,儿臣活得下去吗?” 叶政廷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赵婆婆足智多谋见识卓远,是儿臣身边唯一能教儿臣活命之人。”叶长洲在冷硬的地面上朝叶政廷跪行而去,“儿臣看到十五皇兄被他们关进冰窖变成了残废,看见九皇兄被人毒死七窍流血,看见三皇兄失足坠楼血溅当场……儿臣害怕,儿臣想活命,儿臣只有紧紧抓住赵婆婆这根救命稻草,因为只有她肯教儿臣如何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活下去。” 他忍着膝盖针扎般的刺痛,跪到叶政廷面前,扬起脸看着他:“儿臣顶着霉运当头的名声,毫无尊严地活下来,可最终还是被扯进皇兄们争权夺利的战争中。”叶长洲蒙着白布的眼直面叶政廷,“父皇告诉儿臣,儿臣该怎么办?若是换做您,您又会怎么办?” 叶政廷无言以对,心中窝火,冷着脸猛地站起来寒声道:“那你也不该和她勾结!”他盯着叶长洲的脸,“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起过谋逆之心?” 叶长洲无奈笑了,叹气道:“儿臣便是拼尽一身本事,也只混个保命。谋逆?儿臣用什么谋?”他将那双苍白修长、却丝毫武功也不会的手举到眼前,苦笑对叶政廷道,“用这一双连剑都提不起来的手吗?” 叶政廷的皇子们从小都有师父教授武功,唯有叶长洲回宫时已过了武功启蒙的年纪,叶政廷便懒得给他找师父,只让他跟着皇子们去国子监念书。如今成年皇子只有叶长洲丝毫武功都不会,这才导致他在屡次遇刺时都只能想尽千方百计逃命。 叶政廷见他质问自己,认定叶长洲对他心生怨怼。为君为父,他怎能允许叶长洲对他心生不满? 怒火瞬间掩盖了愧疚,叶政廷高高扬起手掌,对准叶长洲那张脸。但见他眼睛上那白布,叶政廷手抖了一下,却还是狠心“啪”一巴掌扇到叶长洲左脸,顿时将他脸打得歪向一旁。 他这一巴掌,终是收了力道,只用了三分力。他气冲冲站起来指着叶长洲道:“你这逆子,字字句句都在埋怨朕忽视你、冷落你。朕告诉你,你的命是朕给的,朕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 叶长洲捂着脸,被打得跌坐在地。好在这一耳光并不重,只是脸颊发麻发烫。听着叶政廷这般无情的话,叶长洲放下手冷笑了一声:“呵……那父皇来这里,便是想要儿臣的命吗?” 看着他这反叛不服气的样子,叶政廷心头怒火更甚,恨不得立即将这逆子赐死。可是常慕远那封信中字字句句都浮现眼前:如果一天没有收到叶长洲报平安的信,常慕远将一天不封锁天机关隘,西潘铁骑或就将趁机南下。 这逆子看似软弱无力,实际韧如蒲苇丝,已悄无声息绕在叶政廷脖颈间,只要稍稍发力就能扼住叶政廷的咽喉。 叶政廷很想杀他,但不能杀他。 暖阁只能听见灯花燃爆声,空气似乎凝固成了一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静得让人恐惧。叶政廷心中起了几次杀机,但都被常慕远的威胁强行压了下去。 他盯着叶长洲,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又坐下来,声音恢复了平常:“朕暂时不会要你命。待今夜事了,你便走吧。” 叶长洲缓缓撑着身子又跪直了,神态恭顺,仿佛方才冲叶政廷稍露獠牙的不是自己:“父皇是要将儿臣放逐吗?” 叶政廷闭口不答。 父子俩从相认到如今十年过去了,所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今夜多。叶长洲不是叶政廷最宠爱的孩儿,更不是叶政廷最看重的孩儿,甚至都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若不是这半年发生这么多事,叶政廷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的十六皇子早已成年。 灯火下,叶政廷的正面隐在阴影里,苍老而刚愎的面容若隐若现。 叶长洲见他不答,又恭敬地给叶政廷磕了个头,算是把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了却。抬起头,叶长洲神色肃穆,道:“若父皇要放逐儿臣,不如把儿臣放去南疆吧。儿臣知道南疆是父皇心头之患,儿臣已替父皇了却北疆之祸,再让儿臣替父皇镇守南疆,以报答父皇的生养之恩。” 灯火摇曳,叶政廷不答。 叶长洲继续道:“收流番失地,平东南反贼。有生之年,不竞此志,儿臣绝不见父皇。” 这哪是叶政廷放逐他,分明在他心里,也将叶政廷放逐了。 叶政廷微微直起身子,苍老的眼眸盯着叶长洲清瘦的脸颊,目露精光:“你有此心,朕就成全你。” 此时,天色已微微发亮,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冷剑急匆匆进来站在门口大声禀报:“陛下,五皇子已捉拿归案,朝中与他结党营私的罪臣皆已被控制,还请陛下发落。” 叶长洲听得恍然:原来,叶政廷半夜到这里来与自己彻夜长谈,竟是在等待叶文惠被捉拿的消息。他,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了。 叶长洲耳中听得叶政廷悉悉索索站起来的声音,只听叶政廷朗声道:“回宫!” 他这一走,只怕父子二人再难见面。叶长洲连忙唤道:“父皇留步,儿臣还有话说。” 叶政廷背手,停住了脚步,头也没回:“你还有何话可说?” 叶长洲朝他叩首:“儿臣此一去,只怕再难见父皇一面。儿臣愿父皇龙体康健,万岁无忧。” 叶政廷没吭声,但挺得笔直的身子佝偻了一下。 叶长洲再叩首:“儿臣有负父皇期待,不敢再享父皇恩赐。亲王封号,府兵五千,黄金百两,良田万顷,儿臣统统还给父皇。” 叶政廷转身看着他,自己并没有说他要褫夺他亲王的封号,他为何不要这些恩赐? “你想做什么?”叶政廷冷眼看着他。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主动放弃这荣耀,除非,他想要的更多。 “儿臣斗胆,只想用这些恩赐向父皇换一个人。”叶长洲又冲他叩首。 “谁?”叶政廷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用那泼天富贵去换? “煜王世子,薛凌云。”叶长洲朗声道,“薛凌云拼死保儿臣回到大盛,儿臣愿用儿臣所有的一切,换薛凌云一个自由身。”
240 首页 上一页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