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连接终端通讯,把这件事告诉了柏砚。柏砚正在基地的另一端,刚结束例行晨会,他听到我说的名字后沉吟片刻,“一个白手起家的商贾,有突出的社会贡献而被邀请。” 能被邀请到表彰会本就是一种表彰了。那社会贡献可不是一星半点。 “有302颗原始星球教育资金的5%都来自于他的捐赠。”柏砚说。 我肃然起敬。 “所以他为什么要邀请我吃饭?”我还是想不通。 柏砚思考了半晌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我放弃了思考,想来想去也没有用,不过是徒增烦恼,“算了,去了就知道了!” 临近下午一点,我竟然生出些紧张。 这么多年以来,我还从未被不认识的人邀请约会过。仔细想想,我的三段婚姻都是日久生情的类型,从朋友变成夫妻,浪漫当然是有,但不会有这么意外的情况。我年轻时就不是会让人一见钟情的类型,没想到我老了,这种情况居然落到了我身上。 为了体现我的认真对待,我洗了头,还特意穿了双袜子,再穿人字拖。走到宴厅,里面果然如后勤人员说的那样被包场了,大门紧闭,桌椅清空,地上铺了层毯子,侍应生领我走到靠窗的位置,一位穿着考究的alpha正看向我,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他的骨骼大概是五十多岁左右,不过保养得当,相貌颇为年轻。我看着他,再次确认,我的确不认识他。 “你好,”我率先伸手,和他握了握,“我认识你吗?” 他微笑,“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阁下,” 他请我坐下,我们面对着面,两位侍应生退下,他们应该是去了后厨,帮忙准备餐前的开胃菜。 “我们见过?”我问。 他点头,“是的,我们见过。”他说,“我永远记得阁下。那时候,您还很年轻,十七八岁,是一名救援军。您参与了一次飞船救援行动,要赶在飞船爆炸前转移乘客。而我是剩下的五名乘客之一,当时我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所有人都说已经来不及了,救援的大队伍撤离到我们的视线以外。我的母亲抱着我,绝望地等待死亡。”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他望向我,浅棕色的眼睛格外明亮,“只有阁下。只有您系着安全绳跳了进来,在三十秒内找到炸弹,成功赶在倒计时的五秒钟,剪断那根蓝色的线。先生,尽管我那时才七岁,可我一直记得您。” 我没想到这居然和十七岁的我有关。五十年过去,老实说,我完全记不清那两年在基地里当救援军干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每天都很忙碌,经常洗澡洗到一半警铃响了,要顶着满头的泡泡冲出去。 “那是我应该做的,”得知他找我是为了这件事,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你不用这么客气。能救到你和你的母亲,我也很开心。” 他摇了摇头,严肃地对我说,“您不知道您的行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我还真不知道。我无奈地想,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多伟大的事,不过是量力而行,履行职责,我不过是做了个标准,甚至从不谋求最好。 中年的alpha注视着我,他对我说,“这些年来,我从没放弃找到您,可惜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无数次打听过您,我知道您救过很多人吗,有很多人爱您,他们都说您很美。”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说我很美?” 我笑着摇头,“你别不是打听错人了,兄弟。我年轻时确实还看得过去,但可远远没有到美这种地步。” 我在相貌上唯一可以称道的也只有一双大眼睛。圆脸,大眼,短下巴,略微幼态,皮肤白的时候顶多夸一句可爱。但随着风吹日晒,我的肤色越来越黑,跟可爱、好看完全没了关系。平平无奇罢了。 “不,就是您,”alpha说,他无比笃定,“每一个我询问过的人都说您很美。他们都爱您,只是没有告诉过您。” 我惊讶又无措,我从没想过我在别人口中会是这样的评价。 在我困惑的注视中,alpha接着说,“现在,岁月流逝,您的容颜老去,风华不在。我邀约您,除了向您表达迟到了半个世纪的谢意,是想要特地告诉您,在我眼里,您比年轻的时候还要美。” 我愣了许久,仍不敢相信这是对我的评价。 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想过我在别人口中居然长得很美,还都爱我——爱不爱我暂且不论,长得很美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转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我的倒影清晰可见,依旧是圆脸、大眼睛,和细密的皱纹,还是我那张老脸没错。 我摸摸鼻子,硬着头皮应下了这句夸奖,“谢谢,谢谢你的喜欢。” 邀约我的alpha博闻强识,我和他聊起我作为星际社工去各个原始星球的见闻与感受,他都能接得了话,甚至一些政策,他也能和我讨论起来,不愧是302颗原始星球教育资金的5%都来自于他的捐赠的大商人。 吃完这顿饭,我对他的感官很不错。他礼貌地询问我是否留下联系方式,“我没有别的任何企图,仅仅是仰慕阁下,想与您交流。若可以成为好友,便是我最高的追求了。” 他这话说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不用这么客气,”我说着,用终端连接了他,“你们做商人的眼界比我宽广,我还有很多要向你们学习的。” 听着像客套话,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商人本就意味着流动,在各个阶层的夹缝里流动。没有官方的身份和立场,他们反而能接触更多的人和物,也能更接近真实的世界。 总而言之,我白吃了一顿饭,还新交了个朋友。和他告别后,回房间的路上,我都挺高兴的。 柏砚正在门口等我,他靠着墙,似乎才结束某场讨论,手上还拿着一份文件在看。我喊他一声,他抬起头看向我。 “你吃饭没?”指纹识别后,我把他请进屋里。 他摇摇头,说还没来得及吃。 “那怎么行?”这都快三点了,他居然还没吃午饭,我干脆让管家机器人给我从食堂打包三人份的干锅回来,“咱们一起吃吧!” 柏砚盯着我,虽然没说话,但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是,‘你不是才吃过吗?’ 我给了他一肘子,把他重击到沙发上,“看我干嘛?我没吃饱不行啊?” 刚刚吃完的饭味道很棒,食材新鲜,可口美味。可是,一餐上了十几道菜,每道都属于一口没的类型,对我而言,只能塞塞牙缝。吃到后面,我开胃了,越吃越饿,真的很想让侍应生帮我上碗米饭加泡菜,但看着对面细细品味佳肴的alpha,我忍了。 我躺在沙发上,和柏砚讲起了饭桌上我和那个alpha的聊天内容。柏砚坐在我旁边,随意地翘着腿,修长笔直的裤管下,是一双黑色锃亮的军靴。 “据他所说——他问的每一个人都说喜欢我,”我对此还是保持犹疑的态度,“这怎么可能啊?” “你说他是不是在骗我?还是奉承我?或者说——他真的打听错人了?”我问柏砚,百思不得其解。 柏砚合上手里的文件,他垂下眼,平静地望着我,“他没有骗你,也没有打听错。他说的是事实。”他说,“你一直被所有人喜欢。” “哈?”我讶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没想到柏砚居然也告诉我这样的答案。 我望着他的绿眼睛,怔怔地听见他说,“冬冬,你是爱本身。”
第48章 谈论爱时我们究竟在谈什么(一) “我会去找你。” 送我进入飞船前,柏砚对我说。 基地机场的风很大,他黑色的短发被吹得纷乱。 灰色的建筑物屹立在他的身后,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巨石,泛着旧日的光泽。定格在二十七岁的柏砚眼神平静。他被时间抛下了,困在自己的围城里。每次我看着他,就觉得很难过。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不是非得从这种状态解脱了才能来找我,你想来随时都能来,”我说,“偶尔也出来走走吧。” 至今为止我都不明白,柏砚怎么能忍受十年如一日在基地里的生活。 基地没有四季,没有春天的花,夏天的海,也不会下雪刮风。除了天亮和天黑,这儿没有任何生机,一切都是静止的。它只是一个人造的冰冷孤岛,漂浮在文明的海上,不属于任何一块陆地。 柏砚安静地注视着我,没有说话。他那双绿眼睛剔透,像童年时那片遮挡住太阳的啤酒瓶碎片。飞船的提示音响起,小菜探出脑袋提醒我该上来了,柏砚才点头。 “我会去找你,”他又说了一遍,他拥抱了我一下,“再见,冬冬。” 飞船起飞,玻璃舷窗上柏砚的身影逐渐变得渺小。他执拗地站在原地,仰着头,视线追寻着我和姚乐菜离开的方向,直到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不见。 路上,我一直在想柏砚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但凡我知道,他也不至于十八年以来都停留在二十七岁了。心理医生说这是他的心境问题,除非他自己走出内心的魔障,或者洗掉精神核心的所有记忆,像把硬盘恢复出厂设置那样,否则他永远无法走出来。 大概是我的表情郁郁,姚乐菜都不大敢和我说话。 回到家里,他小心翼翼看了我好几眼,在我对他露出笑容,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没什么,”他说,“就是感觉,叔叔……看上去好孤独。” “有吗?”我笑了笑,“可能是才离开那么热闹的地方,回到家里还有些不适应吧。” 毕竟是连续一周人头攒动,走几步就要和人打招呼的基地表彰会,刚从那么热闹盛大的场景里脱离出来,回到只有我、姚乐菜和一棵梧桐树的养老小屋里,感到冷清也是正常。 我伸了个懒腰,决定打起精神来。想也想不明白,只能下次见到柏砚再和他说这件事。 “嘛,过段时间就好了。”我说,说着我想起来冰库里还有好东西,“我们走之前冻的冰棍是不是好了?” 于是,我和姚乐菜去冰库一人拿了一根快乐碎碎冰。 冰棒是我和小菜调的葡萄果汁,捣碎葡萄,加入苹果汁去涩,用些许的柠檬和柑橘使得果香浓郁,再加一点点的盐巴来让味道的层次更明显。 “怎么样,葡萄味棒棒冰是不是很好吃?”我问小菜。 小菜咬着冰,尽管嘴唇被冻红了,他也还咬着冰棒吸溜,“好吃!” 我和姚乐菜坐在长廊上,午后的阳光灿烂,斜斜地照进来。尽管恒温系统自动将室温调节到了26度,但夏天的暑气难散,我们附近河流众多,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潮湿的热。我搬来了个风扇对着我俩吹,从内而外地清爽不少。 “你柏叔叔做的比我还要好吃,我调的都是他发明的配方,”我说,“小时候我和他一起去卖过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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