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融合了,你已经恢复到原来的体质。”他说,带着一种陈述学术报告的客观口吻。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件事……”我头痛地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每一次和柏砚见面,我和他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以前的种种。其中以二十七岁拆除【时间炸弹】的行动为最。 既要持续处于濒死状态,又要承受极大跨度的时间跳跃,条件苛刻,只有An基因等级的人可能做到。而An等级,军队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武斗派的我,一个是保守派的柯。两派互不信任,白瑞德充当了柯的监视人,柏砚则是我的。他们俩的任务是时刻监测我和柯的生命数值,确保我们不死亡。 白瑞德很听达达妮老师的话,达达妮老师要他不能让柯死,他就按捺住了杀意。柏砚也很听当时保守派首魁莫罗的话,莫罗要我死。柏砚的确差点让我死了。 我和柯之间,大部分人都相信柯能成功。哪怕这个alpha没有任何军衔与功绩,也没有参与过任何行动,就凭着他是alpha。 ‘柯失败了,你呢?’ 进入时间领域的我无比清晰地听见莫罗的声音,从柏砚的终端传来,喑哑、低沉,带着沙沙的电流。 ‘他的能力很强,已经成功进入时间领域了。’柏砚说。 ‘难得听到你夸人,’莫罗笑了一声,‘不过夸的要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更好了。’ ‘这个姜冻冬还算是有用。’莫罗沉吟道。 他说完这句话,我听见柏砚的心跳加快了——他在期待,期待莫罗发现我有用后,撤销他对我的杀令。 可惜,莫罗令他失望了,‘等他成功拆除炸弹再动手。正好他死了,这份大功正好给柯。这小子空有An,却胆小怕事,什么军衔都没有。’ 莫罗循循善诱,‘柯会是你的副手,你也别计较这是在为他铺路,你的好处也不会少,柏砚。我可是一直拿你当继承人培养,你别让我失望。’ 柏砚没说要,沉默了许久,直到莫罗温和地警告他,他体内植入的炸弹只有当我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才会停下倒计时。 柏砚静静地开口,‘谨遵您的意愿。’ 他们不知道我听到了一切,当然,知道也无所谓,没有半边身体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根本无法阻止对我的谋杀。我听见柏砚猛烈的心跳,他的肌肉紧绷,呼吸压抑,我知道他在犹豫,在纠结。 而我心如止水,从十九岁开始,我再也没有期待过他会选择我。他通往权力的道路上,我或许是他最爱的人,但他能给出的爱里从来都不包括‘选择你’这一项。更何况,莫罗说的很清楚,我不死,死的就是他。 于是,在我拆除【时间炸弹】,逐渐浮到具象世界时,柏砚向我的心脏开了枪。 “如果你的心脏完好无损,你本可以自我修复机体。”柏砚说。 “可是柏砚,你最后选择了我。”我纠正道。 他抿了抿嘴,他被魇在里过去,总在不停地思考如果,“如果我没有开枪……” “如果你没有开枪,你就会死。”我说,“如果你没有开枪,谁能保护得了只有半边身体的我?我恐怕连康复中心都没到就凉透了。如果你没有开枪,我的下属们会群龙无首,他们全是毫无道德的战争机器,基地会发生暴动和不必要的牺牲,毫无抵抗力的平民将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多少次向他说这样的话,“就算你在向我开枪时,你的天平没有向我倾斜。可是最后,你还是选择了我。” “其实我们都明白,这是阴差阳错下最好的结局,别钻牛角尖了,柏砚。” 他说,“我能做得更好。” 我说,“你已经很好了。” 成为植物人的三年里,我也恨过柏砚。但不是恨他向我开枪,而是恨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要是坐在我身边——只需要坐在我身边,他就能发现我的精神并未死去。这样,我不会孤独三年,这样笨蛋时间涤虫也不会为我死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被武斗派和保守派同时监视了起来,两派都不允许他靠近我,他甚至被规定了每天的活动范围。夹在两派中间,他活得艰难,但做得很好,他平衡势力,替我保护了我的下属。 三年,我被囚禁在精神世界,他则是被囚禁在规定的牢笼。 后来,我醒过来,我见到他,本来是想捶他一顿。可我看见了他眼角滑下来的泪。 那是他第一次哭,神情依旧漠然而遥远,绿色的眼却异常明亮。他执拗地凝视着我,任由泪珠滴落。 我忽然意识到,他也才二十多岁。 我戳着盘子里剩下的奶油蛋糕,对柏砚的偏执无奈极了。 我望着他,“我们一起长大,都做错过很多事,你有不下三次置我于死地,我也有无数次对你痛下杀手,最终我们没有杀死对方。已经足够了。战争、权力、立场、理想……我们年轻时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异化,现在我们老了,都过去了。我走出来了,你也放过自己吧,柏砚。你是我的朋友,我最欣赏的人,这永远不会变。” 但是这样的话仍旧没能打动他。 他垂下眼,没说话。 我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见他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偏执模样,我简直要气笑了。 “你和你儿子一样。你们父子俩明明关系这么不好,偏偏在各个方面如出一辙。”我说,“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去了能见宇宙的每个角落,帮助了三百多颗边缘小行星上。我只是换了个方式实现我的梦想。” 我揉着太阳穴,我真是不明白这对彼此都想杀死对方的父子,怎么在这方面这么相似,“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我过得真的很好。” 柏砚给出和柏莱一模一样的答案,“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 不过他比柏莱难搞多了,柏莱好歹听我的话,也不会困顿自己。柏砚却是个死脑筋,他走不出自己的死胡同。 “所以我才不想见你啊,”我长长地叹气,疲惫地望向他,“一见到你,我就很难受。” 柏砚的眼睫颤了颤,他低下头,向我道歉,“对不起,冬冬。”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因为还对你怀有不满,看到你就心烦意乱的难受。” 我说,“而是因为看到你这么折磨你自己,我很难受。” 我打量着柏砚,苍白的脸,碧绿的眼,乌黑的短发。我已经老了,柏砚却被时间留了下来。因为他的心境与精神核心受限——他的潜意识固执地想要回到过去,从三十六岁起,他开始退化,退化到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直到二十七岁。从五十岁开始,他就被困在了二十七岁。十八年过去,他被困得太久了。 “你让我去检查身体——你去过没有?”我问他。 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顿了顿,“……没有。” “你想要永远都停在二十七岁吗?” 柏砚抿了抿嘴,“我不知道。” “我不想你这样。”我说,我望进他的眼睛,他又想要侧头避开我的视线,我抓住他手,“我想要你和我一样。我们一起像人那样,慢慢地老去吧。” 这次他安静了很久,他久久地注视着我和他相握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松开他的手前,他开口,“好。”他说。 “说定了啊!你什么时候不再是二十七岁了就来找我吧。我住我以前买的养老小屋,地址等会儿我发你。”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能在今年秋天做到,没准儿还能赶上我的生日。” 柏砚目送姜冻冬离开。他端着盘子,走向宴会上和他招手的后辈,名为姚乐菜的beta。 从柱子的夹缝中,柏砚静静地望着姜冻冬。几个年轻人认出了他,赶上来和他打招呼。他是很好的长辈,和蔼,平和,善于倾听,不吝给予帮助,新生代里大多受过他的馈赠。所有人都喜欢他。 是的,所有人都喜欢他。 柏砚从七岁就明白了这一点。不论是他无情的母亲,暴躁的父亲,还是托儿所最调皮的小孩,亦或者机器保姆,他们都喜欢他。喜欢这个浑身上下充满天真和爱的孩子。 然而,被所有人喜欢的姜冻冬,从小最喜欢的是柏砚。不被任何人喜欢的柏砚。 柏砚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干净,肌肤细腻,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从二十七岁的时间里挣脱出来。曾经他以为只要忘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便好,可遗忘让他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柏砚想起姜冻冬送给他的粉色绣球花。它们的花期很短,一年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天。摘下后,不放进保鲜箱里,只一下午就会焉掉。 他望着姜冻冬和他的侄儿说笑着朝门口走去,等姜冻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收回视线。 柏砚也不明白,为什么手中的花总会枯萎,忘不掉的人却能始终鲜艳明丽?
第46章 我的第一任前夫(六) 表彰会要开一周。 我不想每天花四小时在飞船上,干脆和小菜在基地住了下来。 姚乐菜住我隔壁,我俩住的都是豪华单间,两米大床,私人浴池,外加独立花园和自定义训练空间。小菜一进去就惊呆了。他研究了半晌的自定义训练空间,发现居然还能模拟器械对抗,眼睛亮晶晶地敲门找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叔叔,这儿什么都有诶!” 难得见到小菜兴奋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对啊,什么都有。” 我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子,“好了,你早点休息。后面有的是机会,你想封闭训练随时可以来这儿,拿我的身份附属勋章就行。” 姚乐菜乖乖点头,说谢谢叔叔。 洗完澡,我瘫在床上,裹着被子滚来滚去。 被子的被单是绸面,光滑冰凉;被芯是长绒棉的头层棉花,轻薄保暖,盖在身上软得像云。床垫也好,乳胶的,契合身体——总之就是,这个床那那儿都好,真的好舒服!好想偷偷扛回去,我在心里暗自计划偷渡路线,但最后我想了想,我好歹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我咬着拳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忍了。 屋外的小花园摆了一张圆形的小桌和椅子。椅子旁有一盏黑色的落地台灯,灯光橙黄柔和。桌上叠着几本书,我不用去翻是什么书都能猜到是柏砚给我放的。也就他知道我喜欢睡前坐在屋外阅读。 但那是我年轻时的习惯,现在我老了,已经力不从心。暗淡的月色里,我早没法去看清一排排小方块似的字。 明早再读吧。我想。 严格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表彰会。 四十八岁我在照顾医院里的奚子缘,三道为我转播了实况。二十八岁我还处于植物人状态,琉替我接受荣誉勋章。这次他们俩都缺席了,被关进治安所里蹲大牢,轮到我来连线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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