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新添的玻璃调味罐撞得乒乓作响,我操了近路,小心地走下一段漫长的楼梯。先迈一只脚探台阶,探实了,再走下一步。两条腿落到地上,站稳了,再走下一步。以前两分钟走完的路,现在没个十分钟下不来。 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无障碍通行也有。但我总觉得我的腿脚挺麻利,没必要使上那玩意儿,还是留给别人更好。我这想法是不是也算不服老的一种? 正当我这一茬那一茬,乱七八糟地想着,下一个拐角处,柏砚出现在我面前。 他靠着墙,目光一直望向道路的尽头,似乎等候我多时。我刚瞅向他,他的眼睛便和我撞个正着。 柏砚少见地换下了工作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蓝灰条纹毛衣,和黑色的休闲裤。白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他又苍老了,眼睛也开始出现浑浊,逐渐有了一个老人的样子。自上次陪他从幼儿公寓回来,他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许多。 “怎么在这儿?”我惊喜地朝柏砚挥挥手。 柏砚上前接过一个我手里的袋子,他本来想拿两个的,但被我拒绝了,“你可不再年轻了,已经是和我差不多的老头子了,”我调侃,“你一个,我一个,正好。” 他眨眨眼,露出了好像是这样没错的表情。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天。他向我解释原因,“我也退休了。”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庆祝。” “你不是下周吗?”我惊讶。 柏砚点头,说原本是这个时间没错,“但我都处理好了。就提前退休了。”没等我发问,柏砚又接着解释,“不提前的话,就没有办法只和你庆祝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柏砚退休还真是件大事,他的退休等同于退役,会牵扯基地和军方两边。到时候表彰会是逃不了的,而想要避免其他内部大大小小的宴会,唯一的途径也只有悄悄提前溜走。 既然如此,那是该好好庆祝才对。至少得下个馆子,大吃一顿。 我提着菜,又觉得浪费——这些菜水灵灵的,肉都是现切的。我本来就是指着这口鲜买的。我想了想,问柏砚,“要不咱们先在我家里小小庆祝一下?下次咱们再去餐厅大大庆祝?你看怎么样。” 柏砚在这方面不讲究,他随意地点头,并无异议。可能庆祝对他来说不在于吃什么,在哪儿吃,而是和谁一起。这么说来,我还挺荣幸。 决定好了今晚晚饭的着落,我们两个刚从工作里解脱的人,开始了那个最经典的问题——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柏砚问我。 “为别人提供帮助?” 柏砚偏头,注视我,他有点儿无奈,“我是说你自己。” 我犯难了。我真的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做了,想见的人也都见了,想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了。就算是现在死掉的话,也没有遗憾。 我笑了笑,遵从这个想法回答他,“等死。” 柏砚瞬间变成了严肃的面无表情! 他顿住了,原本很轻的注视忽然变得凝重。他绿色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精神状态。 “开玩笑的——”我摆摆手,企图把他脸上的肃穆给扫走,“真是的,你还是这么没有幽默天赋。” 柏砚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有时候会因为过于担忧我,慎重地分析我的一词一句。连语气都不放过。虽然对被这么重视深感欣幸,但有时我也会哭笑不得。 于是,为了让柏砚宽心,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其实我也纠结过这件事。该怎么在这个新阶段,过得更有意义呢?应该找到新的什么目标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其实想过很多次,但都无果。 直到有一天——我也记不到是哪一天了,就是最近的一天吧,我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纠结这个问题?好像一定要有一个有价值的目标指导我的生活。 “过去很多年以来,我确实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探索自己的价值,寻找我想要的理念,然后付诸行动。”我说。 柏砚半垂着眼,认真地倾听。我们走在通往养老小屋的石头路上,石头路应当是才被清理了苔藓,走起来不会打滑。一大块一大块平瘪的石头缝隙里,挤满了细密的小草。路两边今年载了排杏花树,枝头的白花开得正好。 我真的还想要和年轻时一样的生活吗? 在将近一年的时光中,我不断问自己。起先,我还自欺欺人地想,我当然应该这样生活。毕竟不寻求价值,貌似就是在虚度光阴。可每每我想要就此盖棺定论,我直觉的和心里的不舒服,便和石头缝隙的草一样,不断冒出头。 真实的答案不言而喻。是否定的。 “可是我不想要那样了。”我想柏砚坦白我的想法,“尽管它很好,但我更想换个方式。我想没有目的地思考,毫无规划地做事,全凭喜好地游戏。我想吃很多美味的食物,睡很多酣甜的懒觉……” 过去我时常嚷嚷着要做个废物老人,但说这话的我,与听这话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是玩笑。可是如今,我竟真的觉得这是我想做的事。 “我想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体验生命的存在——”说到这儿,我看着柏砚,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理解我的这种完全懈怠下来的决定,柏砚一定明白,“就像我十九岁之前那样,”我询问柏砚,“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吗?” 柏砚的神色缓和了很多。他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笃定地颔首,“记得。” 我笑着摇头,“但是我不记得了。” 关于十九岁之前的我的记忆,是片段的、零碎的,偶尔有些美好瞬间。是曾被我刻意遗忘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羞于面对那时的自己。尤其在二十出头性格大变时期的我,这个我激烈地憎恨着曾经的我,认为他懵懂、愚笨,只知道依赖他人,身负所有他嫌恶的品质。于此,那个年轻的我用伤害身体的方式不断尝试剥离曾经的我,如同剥离一个死胎。 而如今,我再次审视,已然不再憎恨,也没了厌恶。我对十九岁以前的我,还生出了向往。他是什么都没有遇到的姜冻冬,自由地生长、受伤,接着原谅。他内心里最本真的愿望不过是游玩这个世界,到处冒险,无所顾忌,充满孩子气。 长篇大论地和柏砚说完我的想法,我叹出口气,“我啰啰嗦嗦又说了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我苦笑着摸摸鼻子,深感我絮絮叨叨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你呢?你退休后准备做什么?” 柏砚比我言简意赅多了。“不啰嗦,”他说,“我想好好地体验现在。” 他说着,伸出手,落到我的肩膀上,抓走了什么东西。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他朝我摊开,手心里是两朵纯白透着粉的杏花,在微风里花瓣微蜷。 “就像现在。”柏砚说。 我不禁感叹道,“真好啊!”
第131章 无用者之墓(七) 姚乐菜是个非常贴心的孩子。 得知我赋闲在家,他特意在假期跑来照顾我。大概是上次和他抱怨春天阴雨不断时,我的膝盖总在作痛,被他记在了心里。 于是,我又过上了一觉睡到大中午,睁开眼就有热菜热饭吃的好日子。 下了一周的雨,天气终于转晴。我躺在院子中的椅子里,头顶梧桐树细密的枝桠不停晃动,阳光一块块同样细密地摇曳着,摇曳在身体上、大地上。 “回来了?” 我听见玄关处响起开门声。 紧接着是一些重物落到地板的声响,小菜没有回应我,而是放下采购的大包小包,咚咚咚跑过来。他抿着嘴,目光炯炯地锁定住我,两条好看的眉毛凝成严肃的一字型,连眉梢都在用力。 我一脸疑惑时,他肃穆着脸,走进院子,走到我面前,“叔叔,我想了两天,有一件事我还是决定要告诉你。”他无比郑重。 我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碗,擦了擦嘴。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小菜这么严肃,是看我偷吃酸辣粉生气了。 姚乐菜这才注意到我竭力想要正常化,以此让他忽略的酸辣粉。“啊!叔叔,”他的眉毛搅在一起,他指着碗,“你又偷吃酸辣粉!医生说了你不能吃这些!” 医生还说我要多做爱,努力恢复自动流水的身体机能,保持健康呢。我心里如此腹诽道,但可不敢和厨子顶嘴,“哎呀,这不重要不重要,”我把飘着辣椒汤的碗往藏到后面的小桌上,我摆摆手,“你不是要和我说事儿吗,快说啦!” “噢,是的,”小菜的注意力回到了刚刚到话题上,他吐出一口气,告诫我,“这是我偷听到的,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叔叔——你千万不要太惊讶。” “什么事?”我坐直了身体,还真有几分好奇了。是什么惊天霹雳爆诞大事,要卖这么多关子? 姚乐菜忧心忡忡,他悲悯地注视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忍之色,像极了医生即将告知患者,由于他的肠子很有主见地自己给自己打了结,从此之后屎都要经历九曲回肠才能被拉出的噩耗。 偏偏小菜还说,“叔叔,你先深呼吸一口气,我怕把你吓到。” 我的呼吸直接漏掉一拍。难道我最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强装镇定,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告诫自个儿一定要稳住,“你说吧,小菜!我准备好了!” 在我视死如归的注视下,小菜缓缓张嘴,淡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我听见他说,“柏莱,准备和谢沉之结婚。” 憋在心里的气总算散了。我长长地吁气,悬着的心轰然落回胃里,“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心有戚戚,拍着胸脯,顺着气。“我还以为是你要和柏莱结婚了。” 小菜瞬间面无表情,原本明媚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仿佛刚杀了个人,坐在尸体上思考导致这场谋杀背后的社会机制问题。“叔叔,”他阴恻恻地说,整个人都变成了阴暗批,“我说过,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彻底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回味一番小菜刚刚的话,我又追问,“他们什么时候恋爱的?” 虽然明白柏莱一向独立,啥事都爱自己拿主意,但恋爱——还是这种要结婚的恋爱,都没有和我透露一声,想到这儿,我不免感到失落。 小菜却摇摇头,否认了恋爱这个说法。 “不是,”姚乐菜解释道,“他们没有恋爱,连见面都没超过五次。他们两个纯粹是都想整合彼此的资源,但又弄不死对方,所以他俩不谋而合,想通过结婚,让利用对方资源的行为具备合理性、合法性。”我,“……” 非常柏莱的逻辑。我有点儿傻眼,但又不意外。因为实在太有用,所以干脆结婚好了。怎么想都是百利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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