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芜虚虚往后移了两步,用平日里的懒散语气安慰道:“是,小江很快就回来了,你好生在此地等他。” 黎纤不吭声,分外认真地瞧了他一会儿后,方才重重点头。 玄芜远远地走开,寻个风势好的地方,从怀里摸出只巴掌大的木船,丢进水里。 复又捏指做了个决,只见小木船‘嘭’地一声骤然变大,约莫能容纳三四人。 小木舟乘风而起,玄芜撑着一枝长蒿跳上船头,扬声冲黎纤告别。 黎纤眨眨眼,浓密的睫毛覆下来,轻轻颤着,思量少顷,藏在袖中的手指略勾了勾。 平江烟波浩渺,碧水中泊着只破旧的船,玄芜立在上面吹风。 蒿杆自动划水,他腾出两只手,在一张符纸上肆意涂画了几笔,‘刷’地丢向半空。 须臾,符纸幻化成盈绿的蝶,袅袅上升,往远处翩跹而飞。 而后,玄芜垂下双眼,略略盯着脚下。 穿透缥缈雾气,船尾处粘着根细长的藤,小幅度地晃荡着,引得波流轻漾。 藤绳的尽头系着一只又机灵又愚蠢的妖怪。 玄芜长呼几口气,手掌翻转,线越缩越短,随后,轰隆声乍起,激荡起泼天水花,黎纤纵身跃起,扑腾到了船尾。 此刻,一叶扁舟即将行至幽冥境与碧水江的交界狭口。 玄芜盘膝而坐,视线与黎纤平齐,眼里有丝丝的慈爱流泻,“你如今回去也来得及。” “不。” 黎纤甩落发丝上缀着的水珠,咳出几大口水,喘着气说,自己不走。 & 纸簿在罗刹鬼差手中飞快地翻着,面前的魂魄逐个被押送往各个阎殿审讯。 待轮到丘棠时,只见她与那青面獠牙的阴差耳语三两句后,竟是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稍后,这只阴差竟是也不按照顺序,径直冲着江逾白与陈文而来。 “小江师兄,这可怎么办?”陈文急切道。 光线暗淡,宽大帽檐笼着江逾白的脸,看不清面上身色,只听他沉声道,“他若是抓我们,切记不要反抗。” 陈老头颇有气无力:“我这破败身体,就算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二人说话间几个阴差已然近身,除却萦绕周身森然鬼气,还有些界上人间里地头蛇的摆谱架子。 “你们也是近七日死的?” 江逾白略微颔首。 “哪个地界的人?” 江逾白答道:“折吾水畔,南境人士。” 打头的罗刹装模作样地翻了圈手中名册,就乐呵呵道:“跟我往这边来。” 随即,两人跟着他们,一路疾走,掠过几座高阔宏伟的阎殿也未进入,只停在了一处废弃墙围处。 乌黑的门覆盖浓厚的铜锈,惹得江逾白拧眉。 陈文直了直腰,抖着嗓子问:“这是何地?” 眼前的罗刹咧着嘴道:“何地,自然是能让你如愿以偿的地方。” 他捏着生死簿册,阴阳怪气:“你两个分明是活人,却敢大着胆子来城心,不就是来找死的?” “本来活人误入此地,只需被拔掉舌头,挖出眼珠,再洗刷记忆,便能被放出去。 ……但,方才那女人出了香火来买你二人性命,所以,你们俩就安心受死吧!” 语毕,他扬手推开身旁铜门,只见大簇的熊熊火焰窜起,焰心色深胜血,惹得人心惊肉跳。 “墙的后面是燎原火海,被圣火烧死也算是你们俩的福气。” 阴差们举起手中锁链朝着二人甩去。 江逾白眼疾手快将陈文推向一旁,抽出无妄迎上。 有个阴差嗤笑道:“区区一个阳界小修,也敢吾等叫嚣对峙,实属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下一瞬,银白剑光于整片迤逦天光中,尽显清亮,裹挟着寒冽肃杀意,与叉戟两相碰撞。 一阵滋啦杂音响起,数不尽的火星子迸溅飞射,约莫小儿手臂粗的锁链断成齑粉,被阴飒飒的风卷进熔炉般的火海。 江逾白舒眉上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是在说谁?” “没,没说您。”带头的声音憨沉,磕磕巴巴地否认。 剩余的几个阴差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们知悉江逾白乃是修道之人,修为高深,可渡厄内城毕竟不属红尘,乃界外之地,遍布幽深鬼戾煞气,足以禁锢对方真元,遏制其七,八成灵力。 可他们未曾想到,眼前人仅剩的几分灵力竟也浑厚浩荡至此。 明晃晃的剑尖扫过东倒西歪的鬼差们,寒凉剑气逼近喉咙,惊骇得几人连声讨饶。 江逾白边掐指做诀,扔出数张符篆黏在几人身上;边审讯道:“刚才的女人去哪了?” “她去最深处的城心寻鬼仙大人了。” 江逾白默了瞬息,而后简明扼要道:“带路吧。”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久久伏在地面,不肯动身。 “怎么?不认路?”江逾白道。 “不是……”带头的为难道:“城心内的地宫错综复杂,门外有多个叠加的防护大阵。 …而且里头的那位大人性格诡谲莫测,若是不经传召擅闯,会被碎尸焚骨的。” “但你若是不去,现在也会如此。”江逾白眸光一凛,执剑虚指了下两尺开外的燎原火簇。
第106章 渡厄城·八 通往地宫的长梯陡峭狭隘, 几只阴差走在前头带路,步伐再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嚣张模样。 他们战战兢兢的,脑子无一不在猜测江逾白的身份。 东疆渡厄城, 地面极邪,幽冥水散发腐烂浊气, 燎原火星四处喷射, 晦暗阴气源源不断, 足以束缚上界任何高手的修为。 如同怪物张着巨口獠牙,吞噬掉来人满身的道行术法, 扯碎他们的傲骨, 将其在上界的地位荣耀碾成尘埃。 怎么偏偏这人除外。 他是谁?为何如此强? 江逾白勾勾食指, 三尺内气流涌动, 只见墙壁上一盏烛火翩入掌心, 豆粒子似的。 火光映着他眉心簇起的峰峦,忍下心中厌恶,翻开记录手中人皮纸扎册。 这是抢过来的,看似纤薄不过三两张纸,实则内蕴大量辅页。罗刹们说上面记载了万千已故亡灵的来路去处, 并信誓旦旦告诉他, 从古逾今,自北趋南,但凡是死人, 便不会漏掉一个。 江逾白大致瞟了眼索引,指下翻飞,书页哗哗作响, 在静谧地空间里格外刺耳。 惊得陈文脚步错乱,身形晃动, 差点一头栽下去,辛亏被前头的矮个罗刹拽住。 那罗刹比他还惊,磨着牙,捏着喉咙,发出蚊蝇嘤嘤的低音:“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地底的大人。” 陈文点头,继续收敛气息,欲抬步前进,身后的翻书声却忽地停了。 几人回头,见江逾白站在上节旋阶的回转处。 圆月隔了千百丈,投下猩红的光,映得人心里发毛。 默了几瞬,江逾白倏然开口,“亡灵簿是齐全的?”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肃肃冷意。 罗刹弓着腰道:“一页不缺,一字不落,我们的命捏在仙君手里,怎敢耍小把戏来欺瞒您。” 语毕,他略掀眼皮,谨慎地打量江逾白的神色。 方才的一息,他捕捉到了面前人的戾气,像根竹箭,游走在渊远厚重的灵压里,锋利尖锐,穿骨透肉后还能在温热的血脉里留下几缕清冽香。 江逾白点头,示意几人继续带路。 越往下,铜锈血腥味变浓,几阵阴风乍然起,卷起脚底石阶的尘屑,纷纷扬扬。 簿扎上的字扑进风沙,汹涌地跃在江逾白眼前。 南境有不尽的峰峦山川,河溪湖泊,孕育了最多的生灵。 象征着人命的符号密匝地铺满纸张,江逾白逐个看过去,默念着二字,眼底蕴希冀,像是星子映入浅潭。 归元剑宗老掌门死后,外界众说纷纭。 境界高深的修道者,神通莫测,纵横修真界数年,真的会在不过耄耋之年,就一命呜呼吗? 会不会是孤身一人前往譬如荒川雪原,戈壁沙漠的苦寒之地,潜心修为,准备得道成仙。 再不就是去了什么鸡犬不闻的穷乡僻壤,除邪缚恶,惩恶扬善,想把最后的心力精血,也扬洒在此界。 但江逾白却不这般以为,那是别人眼中的岑隐,是世人眼里的圣者,但岑隐从不活在人们认知的框架里。 说不定隐姓埋名去玩乐了。 可能混迹在画舫游廊听曲吟诗,泡在酒肆里醉得晕头转向,亦或是与街角的垂髫小儿斗蟋蟀,一言不合,被人家追着打。 也可能寻处茅草屋,迷糊着睡上三五载,毕竟他真的清醒太久了。 从小周山到西津渡,从上古到今朝,册簿记载周全,连亡灵名号生平都写了详细。 字符在指尖翻飞,灼灼视线流转,最终定格在末卷。 归元山三字浓墨重彩地伫立在页面中心,犹比参天古木,破土而出,将天地撑开条缝隙,它绵延出数条时间轴,溯古通今地撰写了各代长老弟子的生卒。 烛火渐渐淡去,转变为橙橘色,在骨节分明的手绕了圈迷蒙烟雾。 江逾白逐一扫过去,直到火芯快燃尽,也未看见岑隐的姓名,不仅如此,他也未曾看见归元剑派的列祖列宗。 他身在此方空间,泡在浓稠的黑暗里,思绪却飞了八千里。 归元的家族宗祠,高耸入云,有接天袭日之势。 这里,江逾白跪过、拜过,千千万万次。 浸润在青檀香雾的祖宗牌位,勾勒在松衫木上的朱砂小篆隐约闪着光,上面有江逾白烂熟于心的名字。 他们代表着各个时代的丰碑,是强者,是圣人,是屹立在汹涌潮流中的旗帜。 隔着几千里路的山川云月,他无声地,一遍遍地发问,‘你们,你们都是真正存在过的吗?’ ——自然是无人应答。 上方穹顶漂浮半抹月晕,混着地狱的阴谲,此间三寸是静的,方圆十里也是静的。 & 众人绕着旋梯走了数圈,终于在最底层驻足。 映入眼帘的是座形状古怪的宫殿,由黛墙乌瓦搭起,匾额上勾勒着几行古文,笔势锋淬利落,内容却极度的古怪。 大抵是某句美好祝愿,譬如万古永生 也可能是某段咒语,譬如无边孤独。 陈文眯着老花眼,枯枝般的手指落在虚空,划拉了两下,冷不丁道:“题字萧散飘逸,若游龙惊鸿,倒和小江师兄的笔风有八九分相似。” 在无为学舍时,大家都是靠抄江逾白的功课过日子,陈老头尤为认真,基本是一对一全盘复刻,透过放大镜,一撇一捺地抄,四年下来,对小江师兄的字堪称了如指掌。 江逾白喉咙攒动,倒是没说出什么,半晌后只道让陈文后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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