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纤笑起来,眉眼弯弯,撑起油纸伞蹦跶着出门买点心。 几个时辰后,这场雨终于停歇,浮黎在静室打坐。 小鱼妖踩着最后一抹夕阳晃进竹舍。 静室的门被两根细指扒开,随后鱼妖就扑腾到了浮黎面前。 他脚步虚浮,呼吸间有浅淡酒气,怀中有一大包点心,是几颗由黄纸软皮裹着的酒酿团子。 ——原来是喝醉了。 浮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准备抱他去休息。 却不曾想,小鱼妖突然直起身凑到他身边,眉梢带着喜气,道:“我有东西送给仙人。” 他边说边伸手进衣衫左右摩挲,随后便见他掌心中躺着一团红线,线尾端系着晶亮的薄片。 浮黎瞳孔微缩,“何物?” “我的鳞。”黎纤指了指心口,“我的护心鳞。” “仙人带我回家、给我吃食、教我术法、为我取名,我很开心,我觉得仙人待我很好。” 黎纤吃了太多酒酿,醉得厉害,讲话格外磕磕绊绊,“那两只熊妖说过,屠戮剑下不留活物,可是那日我伤人后,仙人用它打我,我第二日便好了……” “仙人为我封印渡厄城的鬼仙、杀死附近所有想分食我的妖,又特意在我的小屋子里放好多珊瑚和水藻,每次有危险时都挡在我前面。” 他把头埋进浮黎怀中,轻轻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把最漂亮的一片鳞给你。” 随后,他轻轻把红绳挂在浮黎脖子上,便两眼一闭,彻底沉入梦乡。 那时,天是清的,风是轻的,方圆百里落针可闻,可浮黎的心却不静。 他安顿好黎纤,转身缩地成寸,召来一只飞舟于云间穿梭。 岑隐正在黎阳城上空练习御剑术,见到他时立刻追上来,大咧咧地请他围炉煮酒。 傍晚的黎阳城依旧繁华,画舫水榭五光十色。 小酒肆傍湖而立,二者乘木舟飘泊,周遭笙歌不绝。 炭火噼啪响,酒水很快沸腾,岑隐率先搭话:“仙人夜半驾舟是为勘魔探妖,还是加固阵法?” 浮黎神色淡淡:“无事,随便飞飞。” 岑隐嘿嘿一笑,“凡人有心事就爱随便走走,仙人有心事就爱随便飞飞。” 浮黎睨他一眼,神色很冷:“天阙众神,太上忘情,无情亦无忧。”。 岑隐把杯斟满,自顾自道:“我们凡者解忧的法子是找寻三两好友,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仙人们如何排解?” 浮黎神色更冷,“莫要妄议神明,会引来天雷。” 岑隐笑了笑,“神君授我心法,引我入道,赠我宝剑,是岑隐大恩人。你的恩情,我一万年都还不完,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只长耳朵的傀儡,听仙人倒苦水。” 浮黎正视他,淡淡道:“那不是苦水。” “哦?”岑隐摸摸下巴,“莫非是糖水不成?” 浮黎道:“是糖水。” 岑隐替浮黎斟满一杯,“烈酒要趁热喝,糖水也是。” 瓿中酒花飞溅,连湖风都染了浓香,旁边楚馆折子戏进到高潮,伎子语调抻得悠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珍惜眼前,早与佳人结良缘。” “好!”岑隐鼓掌应和:“好一个‘早与佳人结良缘’。”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当声色犬马,快活一日是一日;神仙虽千秋万载,但光阴若白驹过隙,也应及时行乐!” 他颊腮发红,动作滑稽、眼神却依然清明,不知是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我想好了,等我可以一剑断开这片碧湖时,就像向我心爱的姑娘提亲!仙君呢?不知仙君何时行乐?何时跟鱼哥结良缘?” 浮黎未做回答,只再次提醒:“妄议神明,会遭天雷。” 语毕,便见乌云聚拢,忽有一道雷火降下,劈向湖中央,掀起无尽涟漪。 岑隐扶不稳木舟,脑袋砰地砸在桌上,昏了过去。 浮黎收起雷火,临风而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里的酒比灵山的辛辣,可再劲再烈的酒也灌不醉一位神君。 北域的雪就快要覆没人间,天劫将至,他能与黎纤结良缘,却不能和他共白首,更舍不得与他共生死。 黎纤是那样的鲜活,他那么喜欢亮晶晶的灯火与星星,他的眼睛里装着对尘世的向往,他如同春日下蓬勃的小树苗,应该好好长大,而不是陪他去死,更不能带着痛苦的记忆去活。 逝者如斯,月亮照古今,南境的夜晚依旧柔和,可故友已君埋泉下,物是人非。 瓦肆碧湖消失,酒气散在风中,眼前徒留略有呆滞的师弟。 “所以……黎纤忘记你了,在人间游荡了一万年?”容舟问道。 “他忘记我了,”江逾白道:“却没有游荡,而是在海底沉眠。” ——在寒冷而漆黑的海底沉眠了一万年。
第124章 “所以……” 容舟脸色发白, 有些艰涩道:“你们生离死别了一万年。” 江逾白面容微动,瞳色晦暗,“对, 我们分开很久了。” “那年,我生祭扶苍封印, 肉身尽毁, 魂飞魄散。” & 在夏季的最后一个夜晚, 扶苍的雪拂尽千山百川,落入了南境的清湖。 那是黎纤初次见雪, 小妖怪灵活地跳下竹楼, 两手拢起一捧雪, 桃花眸睁得圆圆, 仔细而认真地观察。 “仙人, 它们像花朵!” 黎纤低头嗅了嗅,继而飞快地跑向窗口,他抿抿嘴,有几分遗憾:“雪花好漂亮,可惜很冰,味道很腥。” 浮黎探出一只手, 覆住他被冻红的掌心,“雪不是腥的。” ——腥是因为已被朱血白骨浸没。 仙人远眺极北,透过漫天云雪, 他看到了莹莹点点的魂魄。 半月前,扶苍山大动,寒渊震荡, 戍守北域的神明联手施术,以日月精魄结网, 缚在了风雪域上空。 大网致密坚固,不可进,更不可出,连一抹神识都探不进去。 如今大网濒临碎裂,说明北域凶多吉少。 “仙人,我的翅膀又长了半寸。” 细甜的声音打断思绪,霎时,愁云散尽,浮黎眼前只留一张俏脸。 浮黎探手拂过他瘦弱的肩胛骨,感受温热传入掌心,他淡淡道:“再过些时日,便跟青鸾鸟去归元山试飞。” “我现在就可以试飞。”黎纤匆忙打断。 浮黎略略皱眉:“归元主峰百丈高,若你不慎丢了性命,该如何?” 黎纤被他凶到了,扭头坐到门槛上,闷闷出声:“我只是想快点长大。” 天边的弯月明亮如灯,地面雪花积深,如瀑如绸。 一仙一妖在诡异的景色中陷入沉默。 盯着小妖怪的发旋,浮黎眼底冷色渐消,也‘有辱斯文’地盘膝坐于门槛。 他揉着黎纤的脑袋,轻声开口:“万物生长皆有定数,为什么想快点长大?” 黎纤缓缓把头转过来,一字一句坦诚道:“我想和仙人一起去北边。” 他指向北方,“最近仙人总是向北看,竹楼顶的大圆镜也总是映出一片雪原。” “我猜仙人准备离开竹林去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仙人要去杀妖诛魔,还是去听经论道,但是……” 黎纤顿了一下,仿佛吸了一大口气,桃色唇瓣开合,继续道:“无论仙人去何处、做何事,我都想跟着去。” “不行。”浮黎冷声拒绝:“扶苍很冷,没有温山软水,没有星辰,甚至没有一颗新鲜的青果,那里容不下你。” “我不要温山软水,不要星星,不要果子,我只要仙人。” 黎纤接着道:“我现在修为不高,术法不精,月圆时还发狂暴起,除了本体巨大以外。” 这小妖怪仰着头,执拗道:“我一点本领也没有,可我就是想保护你。” ——保护? 这对于九天玄仙来说是极度陌生的词。 神凌驾于人、鬼、妖、魔之上,浮黎生来仙魂神骨,在灵山生活时,他曾听到过无数凡人心声,人们虔诚地供奉神明,祈求长生,祈求庇护,祈求天神恩泽。 在缥缈青烟里,在声声祷告中,浮黎早已习惯保护者的身份。 他想,六道和平时,便隐匿于山谷云间,鸿蒙动荡时,便拔剑守山河。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不一样的声音,轻轻软软,却铿锵有力,他说‘我想保护你。’ & 他们在月色最浓时启程,浮黎没有施术缩地成寸、日行千里,而是聚了一朵云,他揽着黎纤踩上去,乘风而起。 “云朵好软好轻,我会不会踩扁它?”小妖怪轻轻跺脚,疑惑地问。 ——明明是你更软更轻。 浮黎伸手拥他,伴着簌簌雪花,微凉的气息喷在小妖怪耳尖,“站好,离我近些。” 碧水花丛瞬间而过,飞越小周山后,肃杀气息渐起。 黎纤打了寒颤,开始搓手,却被雪白大氅轻柔裹住。 他陷进毛绒绒的温暖里,隐在毛领的脑袋向后转,见浮黎锦衣玉带褪去,换做坚硬甲胄,正低垂眼皮看着他。 夜色彻底消弭,红日跃出海面,冉冉高升,他们却背离熹光向前飞,准备飞向寒渊。 天光在身后,可珍贵的人在眼前,所以雪域也不冷,黎纤缩在大氅里,静静地想。 很巧,浮黎也这般想。 扶苍方圆千里,周遭立着一众神将,他们或乘鸾鸟,或驾飞舟,盔甲冰冽,面孔凝重严肃,却均在见到浮黎的一瞬间有所变换。 有的欣慰于灵山战神大帝的独子,气宇亦是高彻,敢为天下先。 有的叹息皱眉,暗道先主遗孤不敢来此涉险。 浮黎则抬眸看向大阵。 阵法以扶苍山为中心,旗幡插在诸峰巅,幡面符文繁杂,神力浮于其上,蔓延至周遭数百里,光波漾漾,结成弧形薄膜,形如一只鎏金大碗,只是如今‘大碗’已千疮百孔。 这里魔息翻涌,寒意透骨,充满无尽危险,可这里是他的责任,有他的宿命。 风呼啸而来,大股黑雾喷溢,几只魔物从仙网孔洞中探出半边身体。 黎纤反映极快,抬腕掷出一柄桃木短剑,断剑旋飞,于转眼间割下它们的头颅。 伴着声声惨叫,污血喷射,魔物又掉进了仙罩,可却没死,不消多时又恢复精力,盯着孔洞跃跃欲试。 离两人最近的仙将解释道:“寒渊的魔物进化很快,如今仅用普通灵剑割断头颅,是杀不死它们的,需要用术法将其焚为齑粉,但它们繁殖速度很快,且有很多种。” 旁边的将士补充道:“吃掉死去的同伴可以繁育新的魔,掉落的手脚可以变成新的魔物、甚至它们摸过的一块石头也会滋生魔息!而且它们太奇怪了,可以随时合并随时解体。” 他顿了顿,咬牙道:“帝君,几只体型硕大的魔物已完成合体,正在击打鎏光罩,眼前的法阵很快会碎裂,北域失守,人间恐会彻底破灭。属下恳请少君移驾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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