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掌门师姐的肩,“先别杞人忧天,明日琼林大比定能顺利举行。” 就是这般,在他以及众多修道者看来,仙人术法万古留存,扶苍也永垂不朽,将永远屹立雪域。 至于魔物,它们只存在于陈典古籍上,存在于说书人的嘴里,存在于戏文话本子里。 因为从未亲眼见过,于是无畏,于是心存轻视。 窗外细雪纷扬,檐角银铃轻响,殷无涯掸落肩头碎雪,随即与掌门师姐谈论起宗门事宜。 ——关于明日的比斗布局,对战模式,以及各种晋级规则。 烛蜡烧到半截,竹叶青即将见底,一轮弯月映进杯中。 殷无涯手一抖,轻咳几声,三转五折七拐八弯,又把话题拽到月圆验妖身上。 “我曾在书宫与黎纤接触过的,那小孩生性乖巧,哪里可能是妖。” “他很听逾白的话,总是跟逾白身后,不声不响,不争不抢。” 殷无涯思来想去,又道,“或者按容舟的话来讲,哪里有妖会爱吃甜点和果子?” 依旧是那套老说辞,被他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讲。 “即便是妖物又怎样了呢?他害人了吗?害人了吗??没害人就不该被惩处……” “够了!” 岑书研不耐地打断:“他是妖与否,你说了不算。” 女人竖起纤长玉指,扬手指朝天边,低喝道:“既望夜的月亮说的算。” 殷无涯又被噎住,心想有些人就是轴,竟任凭虚渺谣言、无证史鉴,甚至信奉月亮,便对无辜者生杀予夺。 他知晓自己不该再待在此处,起身拂平衣角褶皱,跟岑书研告别。 随着一记关门声,周遭又静下来,岑书研眸光转向窗外。 月色微凉,女人的声音也凉,她喃喃低语: “月亮说的也不算。” & 十方无相富得流金淌银,乌玉与琉璃搭成宫殿,宫殿连纵又聚为大城,盘踞横桓如毛发茂盛的巨兽,即便天寒地冻,也养得起大小奇珍异草。 城外路有冻死骨,宫内却生千树万花。 殷无涯横穿郁金花院,边骂边足底轻移。 直到堂厅,听见鼎沸人声方慢下步伐,拿出归元长老的‘正经模样’。 惊雷峰弟子被安排在主宫的东南角小院,位置偏僻,光芒暗淡,且是风口。 但饶是大风呼呼吹,也挡不住弟子们炽盛的剑意。 已过亥时,北域天干物燥,宫内有明文禁制,不准燃明火。 屋内鲛珠暗沉,是下等劣品,不如星点亮。 于是,惊雷峰一众弟子便列剑阵,以剑势引雷纵火,围炉夜话。 殷无涯掏出从伽蓝寺顺来的平安符,挨个挂在徒弟脖子上,边听弟子们吐槽,边悉心叮嘱。 “明日不要逞能,不要恋战。” “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认输。” 手中符仅剩两条时,殷无涯眯起狭长的眼,道:“容舟呢?没跟你们在一起?” 小弟子挠挠头,小声交代道:“师兄去后山练剑了。” 殷无涯又问:“几时去的,何时回来” 小弟子嗫嚅道:“太阳落山时离去。没……没说何时回来……” & 无相宫外三百里,没有灯火与金壁,辽阔川原无边无际,多年来平整洁白胜过丝绸,此时却有道脚印划破绸面,融入大雪。 容舟当然没在练剑,而是在走路。 从夕暮至黑夜,他隐匿自身气息,避过层层重兵巡逻,徒步翻越无相宫后山,走进雪域,身后背了两把玄剑,逆风而行。 愈往前夜色愈深,风打在剑柄上铿锵作响。容舟重重咳了两声,呛进满腹冰碴。 “停。” 一记声音混杂风雪传入耳内。 “就在此处。” 闻言,容舟驻足抬眸向前看,无数雪片迎面而来,吹进大氅毛领里,冰得他一个激灵,他抖了抖道:“雪太厚雾太浓,什么也看不到。” 那记声音再次开口,道:“拔出无妄。” 容舟咽下喉头碎雪,抬手拔出身后一柄剑,投掷于白茫雪地。 那剑身修长玄黑,剑柄处符纹错综,如龙走沧澜,剑尖晕开大片光芒,扩散至四面八方。 刹那,血腥气喷薄而出,华光横扫,片片雪花连成素白幕布,无数场景跃然于眼前。 万千妖兽从嘶吼反抗到俯首称臣; 鬼魅伸出利爪,向人间讨债,最后落到魂飞魄散。 海潮狂涌,火山喷发岩浆,转而又风平浪静。 剑出鞘的那刻,百只鬼千只妖万只魔俶忽而过。 它们同样穷凶极恶,也同样抵不过那剑斩群山的威压。 少顷,腥风消弭血雾散尽,‘幕卷’支离破碎,白雪中只留玄剑。随后,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又轻松拔起。 江逾白玄氅墨发,衣袍猎猎,脸色虽苍白,握剑的手臂却平稳有力。 容舟眼眶皱缩,呆若木鸡,虽已有准备,但依旧被方才种种所震撼。 他喃喃道:“老天爷,我竟有个神仙师兄。”
第123章 & 那日在归元桃岭瀑布前, 江逾白吸纳方圆百丈灵气,神魂出窍,轻飘飘按住了容舟, 与其对坐于行云下。 落座后,容舟开门见山, “黎纤是妖吗?” 江逾白颔首, 坦白道:“他生于折吾深处, 是天地之精,山水之灵。” 容舟瞠目结舌:“你何时知晓的?” 江逾白道:“见他第一面。” “你养妖!”容舟骇然:“你疯了!” “嗯, ” 江逾白点头, “疯了, 早就疯了。” 疯了, 早就疯了, 一万年前就疯了。 山谷柔风轻拢,鸟雀低鸣,四野一片暖融,伴着潺潺水流,江逾白平淡地述尽了前尘与今生。 在虞渊上方,有七十二山峦盘踞于云巅, 那里终年沐浴圣光,紫气昂扬。 外界风雨琳琅,但灵山的月色永远温柔, 浮空花桥凌驾天穹,仿佛春色可以永恒。 浮黎在这里生活很久,他白日在山间打坐修行, 听风煮茶看花下棋,夜色降落时, 他便折椿杈为剑,机械性出招收招,几万年如一日。 渡厄鬼域那位小堂弟曾说他无聊,说他生活乏味,笑他整日练剑不知要用来干嘛。 遭人调笑,他也不恼怒。松风穿堂过,少年郎拂落肩头梨花,抬首敛眉,“天地终有浩劫,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 堂弟听了,先是一怔,便大笑他杞人忧天。 那时,小酌煌锦衣华服,乘着八尾火凤辇,高高在上,神色天真又桀骜,“那又如何,我与堂兄生来为神,强大而尊贵,合该受万物敬仰,理应永生不灭!” 小浮黎用漆黑的眼珠注视他,平静而沉稳地反驳,“没有谁生而尊贵,而万物也皆有变数。” 这时,小堂弟便会大声叫嚷,胡搅蛮缠,甚至会动起手来。 后来,在日复一日地争辩打斗中,变数终于到来。 洪荒末期时,大罗神仙的气运已尽,诸神已到末路,开始如流星般逐次陨落。 寒风肆虐而起,从北域席卷四合八荒,灵山也开始下雪,从细碎如丝到铺天盖地。 山间的花一朵朵凋零,连月光也变得冷冽。 于是,浮黎不再煮茶下棋,椿树枝换成屠戮剑,这位终年待在琼宫玉阙里的神,终于,终于要去红尘走上一遭。 他踩着青鸾的翼,从天边落到人间。 他父神的旧部戍守北域,他便在南结庐列阵。 百里竹林平地而起,十方妖魔不敢来犯,此后数年,无论天灾妖祸,浮黎从未离开南境半步。 他身体力行地告知所有生灵:即使天阙只有一位神明,也将庇护人间。 浮空竹楼有只铜镜,光滑平整,高高悬于穹顶,某天夜里,浮黎轻挥衣袖,铜镜碎作十万八千片,映出诸方景象。 乡间百亩良田,三两小儿赤膊下水捉泥鳅;长街彩旗飘扬,茶香酒气四溢;巍峨高山中,一片海棠如火如荼…… 浮黎视线寸寸流转,定格在某一片处。 初春时节,折吾河面破冰,隐隐有咕噜咕噜水泡声。 前两日,青鸾鸟传信,南境有妖鱼,形大而圆,长势极快,隐隐有暴动之兆。 然而此刻,河面莲叶飘浮,河底水草摇曳,连只鱼儿影子也没有。 “看来是化形了。” 浮黎轻敛眉峰,眸色隐晦,下一刻便出现在折吾河畔。 他走入蜿蜒隧道,来到山洞最深处,外界天高海阔,与此方逼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 屠戮已化剑出鞘,冷刃寒芒、随时待命。 化了形的妖不大、不圆,也没暴动;他瘦瘦小小一只,正乖乖蹲在陶罐旁边,等待今日的晚餐。 许是听见动静,鱼妖敏锐地回头,光滑如镜的剑面映出一张俏脸。 黛色眉桃花眼,明明是昳丽漂亮的,可他瞳色太浅了,神情太软了,所以无论前世今生,浮黎都只觉他可爱。 觉得他煮饭时可爱,吃水藻时可爱,砸贝壳时也可爱。 于是,屠戮寒芒褪尽,长剑化作一颗照明玉珠,折射出世间最温柔的光。 鱼妖歪头问他,“你是两脚兽吗?是来杀我的吗?” 浮黎低头,神色很淡,他想说“本尊来度化你。” 但转念一想,不,不对。 所谓度化,是超度,点化,洗净妖魔气,重塑根骨、方入轮回。 可眼前的妖,脸庞稚嫩,神色天真,周身笼着暖光,灵魂干净而纯粹。 这只妖毫无半分邪念,所以,这位仙垂下眼,眸色也柔了半分,开口道:“我是来养你的。” 这一养便是四季轮回。 黎纤是浮黎见过最特别的妖。 他喜欢种花栽树,喜欢吃糯米团,做的最过分的事情是抢后山两只熊的蜂蜜,其余的时间便靠是在窗口看星星、听风雨。 一场丝雨淋漓而来,烟笼竹林,林间一只巨大的鸾展开双翼,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赤青的羽毛摇曳,蓬松如同的天边祥云,浮黎在小妖怪的眼睛里看见了羡艳。 那个时候,黎纤还不能摒除鱼的本性,没骨头似得趴在窗边,边吐泡边赞叹说,‘它的翅膀好大,羽毛好漂亮!’ 他把脸埋进臂弯,闷闷出声,“我也很想长漂亮的羽毛……” 浮黎听了半晌,随后展袖挥出一道劲烈的灵气,窗子应声闭合。 挡住了檐角坠下的水珠,也挡住了树枝上的青色鸟影。 黎纤不解地望过来,眼珠上有被春雨熏腾的水汽。 浮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鳞很好看。” 闻言,黎纤眼珠睁得大大,惊讶道:“真的?真的好看吗?仙人喜欢我的鳞?” 浮黎把头转向另一边,轻声道:“好看,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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