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彰并不为此觉得轻松,因为他知道…… 接下来的对话,就是他落到阴世以来所面对的最大考验。 意外又不意外,俑人梧没有直接带孟彰去书房,而是在偏厅那里停了停,问他:“你刚才从修行的阴域里出来时候,可用膳了?” 孟彰想说话又不敢,只小心地用目光瞥着俑人梧的面色。 俑人梧一整面容,故意严肃道:“说话!” 孟彰一时站直了身体,低垂着视线不敢看俑人梧。 “用了。” 俑人梧笑了起来:“不错。” 孟彰有些惊喜,猛地抬起视线来看俑人梧。 俑人梧一面带着孟彰换了个方向,往书房那边走,一面不忘教导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也得先用了膳食再说其他。” 虽然孟彰身上也带有些小型的随身阴域,但里面准备着的都是干粮。用来应急确实可以,真拿来当正经的膳食却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孟彰待在修行阴域那边的几天时间里,就没有正经地用过一餐饭食。 如果这样的他从修行阴域里出来后,因为害怕他担心就直接去见他,而不是先照料他自己,俑人梧才会生气不满的。 孟彰跟在俑人梧后头,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底那根防备警惕的绳线在下降。 那可不行…… 孟彰的目光在刚才孟椿送给他的那把玲珑玉锁上特意停了停。 待到他的视线挪开,他那有动摇趋势的防线就又一次稳固下来。 俑人梧,不,孟梧,他固然待他好到了七分,但还不足以让孟彰给他交托十二分的信任。 玉润院里偏厅离书房并不是很远,所以过不得多时,俑人梧和孟彰便回到了书房里。 只是俑人梧没有去书房的书案后头坐,而是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孟彰跟着他来到窗边,在他对面坐下。 “修行从来不只是服气养精炼法,还是人情世故,是审时度势,更是为人处事。”俑人梧看着孟彰开口道,“同理,启蒙也不会单单只是教人识文学字。” “尤其对我们这些世家子来说,更是如此。” “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俑人梧问道。 孟彰也是一整脸色,郑重道:“孙儿明白。” 世家子,世家子。 除了世家子自己本人之外,他还受着一整个血脉支系乃至是整个家族的奉养,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代表他自己那么简单,它必会牵扯到他背后的血亲脉络。 独行者,背后没有牵系着数十、数百、数千乃至是数万的血亲,自然可以肆无忌惮、任性而为。 可他们不行。 世家中,除了支撑家族门庭的柱梁以外,更多的…… 还是妇孺老幼。 “你有这种觉悟,”俑人梧笑着点头,赞道,“很不错。” “今日下午这一阵,你怎么看的?”俑人梧问,自窗外蔓延进来的暗色给他的表情也蒙上了一片薄雾,看得不是很清晰。 这是在考较,也是在教导。 孟彰心里很明白。 他一面沉吟,一面起身,将放在屋里另一边的烛台拿了过来。 烛台火光亮起,照遍这一整个书房。 孟彰重新坐回了席上。 “孙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但孙儿还是觉得……”他拧着淡且薄的眉,斟酌着开口,“椿祖他对孙儿似乎,很看重?”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彰的目光还下意识地看向俑人梧,寻求俑人梧的判断。 俑人梧笑了:“你可是他亲口说的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呢,他这个做我安阳孟氏族长的,见得族里出了这样一个骄子,加以青眼不是很正常?” 孟彰面上还是有些迷糊:“可是……为什么呢?” 俑人梧一时不答,只借着那照明了一室的烛光细看孟彰。 孟彰似乎被俑人梧眼里的审视给吓着了,身体紧绷,直挺挺地接受着俑人梧的目光,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窗外原也有声声虫鸣,但就连它们,似乎也都被这室里近乎凝固的氛围所震慑,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惹来了窗内这两人的目光。 好半饷,俑人梧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阿彰,你年岁尚小,本来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的教你,但现在……”俑人梧摇头,似乎有些遗憾,“不行了。” 孟彰还有些愣,但也下意识地凝神静听。 “既然要教导你,那这一切事情,就该从头开始说起。”俑人梧顿了顿,然后就将这几日外头的事情详细地跟孟彰分说清楚。 从他所收到的那封来自洛阳太学回函的不同寻常之处,到孟氏内外对洛阳太学这一动作的猜测到他陡然扩散抬高的声望,到这几日里族中发生了变动的文运气运,最后到孟椿这个安阳孟氏族长找上门来…… 几乎是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俑人梧都跟孟彰说了,无一疏漏。 不过也仅仅只是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且俑人梧用词很客观,完全没有在其中搀杂任何一点主观的判断与猜测。 说完这些事情以后,俑人梧就停了下来,将更多的空间与时间留给孟彰自己思考咀嚼。 直到过了约有盏茶时间以后,俑人梧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孟彰抬起目光,直直看向对面的俑人梧,不遮掩不粉饰。 “阿祖,我在这安阳郡里乃至是帝都洛阳那边的名声,除了其他有心人以外,族里是不是也做了什么?” 俑人梧沉默少顷,也诚实点头,回答他:“是。” 孟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俑人梧细看孟彰的脸色,没从他面上看到太多的抗拒,不由得笑了笑。 “你能自己想明白然后自己去接受,很不错。” 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被亲近的人有意无意地拱着推着送到火坑上去承受火焰灼烧的。尤其是年幼却备受宠爱的小郎君,更是容易生出一种被利用被放弃被背叛的误解。 孟彰摇摇头:“孙儿也不是不觉得委屈,但这件事不是族里先起的头,是外头有人先点起了火堆,族里才做下这种决定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的道:“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孙儿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举起手,对着俑人梧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掰着算。 “孙儿虽是得了洛阳太学的青眼看重,可不论是对帝都洛阳里的世家望族还是对全天下来说,孙儿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在此之前,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说服人的事迹。” “族里此举,固然是帮着将那堆火烧得更盛,却也是在帮孙儿落定孙儿在天下人眼里的形象。” 名望是什么? 名声和威望。 威望孟彰暂时是不用想的,想也白搭,此刻在世人眼里,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获取威望的实绩。 所以他能够争取的,也就只剩下名声。 但在名声之下,也还需要有更详细更周全的资料来帮他补足世人眼中他过于空白的形象。 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人设。 他需要更多的人设细节来支撑起世人对他的认知,让他区别于其他的世家子…… 或许在后世,这些手段都玩出花儿来了,可也不代表这个大晋时代,就对这些手段没有研究,没有认知。 在这个大晋时代里,寻常人家、小门小户的人家,或许不会太在意这些细节,但各世家望族却不会。 塑造人物、操纵舆论…… 这些手段他们哪一个不会的? “而除了这些以外,孙儿在族里的地位也变得超然了。” 对自家得到洛阳太学青眼,又是自家亲手捧出来的骄子,孟氏一族自然也不会拿寻常的待遇来培养他。 从孟氏族里做出这样的决定开始,孟彰在孟氏里就不同了。 那日以前的他,不过只是安阳孟氏嫡系嫡支里的一个小儿郎而已,可从那一日之后…… 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这一代的嫡长能跟他相提并论。 甚至,等孟彰在帝都洛阳里站稳脚跟,真正地成长起来,他们这一代的安阳孟氏嫡长,都将会比他低一线。 莫看只是低一线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可对于世家望族来说,这种地位的颠覆变化是很不可思议的。 因为世家望族远比寻常人家更重视传承有序。 在世家里,一代血脉里,自来只有宗子最贵最重。 能让家族里的一代宗子在某个子嗣面前低一线,就是整个世家所能交付出来的最大认可了。 孟彰并没有畅想得太过遥远。 他笑弯了眼,对俑人梧道:“阿祖再要给我准备各种修行资粮的时候,也轻松了很多,是吧?” 俑人梧不说话,只是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 “我知道族里的议论影响不了阿祖,但阿祖也是不太高兴的吧?其他堂叔伯他们……” 孟梧并不是只有孟彰这一脉子孙后辈,何况就算是孟彰所在的这一脉里,他也还有许多的堂兄弟,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也同样有他们的堂兄弟…… 而哪怕不是世家高门,只是小门小户,父母高堂的偏颇也都是大忌。不患寡而患不均,孟梧对他的偏爱,一个不小心也是会招致怨怼的。 即便在最开始时候,不过是些小小怨言、怨气,可当这些怨言、怨气一日一日地积累,到最后也必将会爆发出来。到时候…… 支系人心离散、分崩离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将这些个好处数完,孟彰收回手,让它们安分地叠在膝上。与此同时,他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陡然变得严肃。 “好处很多,但孙儿的压力也确实不小。不过……” “火中取栗这种事,孙儿不是不能做一做。” 俑人梧看着身前面容稚嫩却脸色认真的小郎君,既是好笑也是满意。 “放心。”他道,“有孟氏在,有孟家在,不会叫你小小一个儿郎孤身一人去闯火堆的。” 孟彰面上有些惊喜,周身的气机也欢喜雀跃,仿佛满怀热切与希望,心里却无波无澜。 并不是孟彰就真不信俑人梧,而是,世家总是在权衡,在秤量。今日他们可以二话不说就给予资源上的倾斜,给他送上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名头,但来日,他们舍弃他的时候也同样不会有太多的犹豫和不舍。 世家,只是可用,却不可信。 起码,不能交托过多的信任。 “谢谢阿祖,阿祖放心,孙儿必不会辜负家族的厚望!” 俑人梧先是笑着点点头,但随后却又很快收敛笑意,对孟彰摇头。 孟彰面上有些迷茫,周身气机也是陡然一滞:“阿祖?” 俑人梧的面被烛台火光完全照明了,所有一切细微表情都暴露在孟彰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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