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椿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我这不是还坐着呢么?” 凭什么就说他急了? 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那边回转的俑人梧瞥了他一眼,走到孟椿旁边的席位上坐下。 “用得着这么担心?”孟椿面露不满,“我又不会吃了他。” “我这是为的谁?!”俑人梧道。 孟椿一时没说话。 俑人梧开始帮他将面前的各色小食取下,重新收回到旁边的食盒里。 孟椿这会儿肯定没什么心思享用这些小食的。再干摆着不收起来的话,到孟彰过来,孟椿面上怕会不太好看。 孟椿默默看了俑人梧一眼,也站起身来帮忙收拾。 虽然那小食是多了点,但两个人动手也是很快的。不过少顷,孟椿面前的条案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孟椿盯了条案案面一眼,扭头问俑人梧。 “你这里的棋盘呢?放哪儿了?” 俑人梧并不觉得惊讶,直接转身就往侧旁的柜台那边走。 孟椿跟上去,帮着搭把手。 抱着棋盘的俑人梧将棋盘放下后,孟椿就将手里拿着的棋篓子分放在棋盘的两侧,然后自己在棋盘的一头坐了。 俑人梧由着孟椿分别拿着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谱,转身去取茶叶。 孟椿头也不抬,忙得不亦乐乎。 待半个棋谱摆出,孟椿自己手里拿了一枚白子,将黑子递给回到案桌旁边落座的俑人梧。 俑人梧无言看他:“你我换一个。” 孟椿不同意:“换什么换?我这边棋篓里装的就是白子,你那边的才是黑子。换了白子给你是不是还要再换一个棋篓给你?!” “那也太麻烦了。” 俑人梧皮笑肉不笑。 “有什么麻烦的,不就是你我之间换一个位置而已。” 孟椿面上的神色堪称古怪。 “可是,你坐着的位置是主位,我这边的才是客位。这位置,是你我说换就能换的?”别不是被气糊涂了吧? “何况,我早先拿了棋篓子摆谱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反对啊?” 俑人梧的声音甚冷:“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给摆的是这样一个棋谱!” “我原以为你应该是有分寸的,谁知道……”俑人梧沉沉看着孟椿,“我竟是高看你了。” 孟椿轻咳一声:“这哪里就扯到什么高看不高看上面了?不过就是一局棋谱罢了,彰小郎他还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呢……” “是啊,不过就是一局摆在这里看着的棋谱而已,我那后辈都未必会注意……”俑人梧的语气陡然一变,“你为什么就那么坚持,愣就是不给我换?” 孟椿目光坦然:“因为我这是头一次见你家的小郎君,需要给他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啊。你跟我又不同……” 俑人梧冷笑:“哪里不同了?” “你在他面前,已经不需要用上这些小手段了吧?!”孟椿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变,更仔细地盯着俑人梧,“莫不是?” 俑人梧半步不让,目光直直地迎上孟椿似乎别有心意的视线。 “莫不是什么?” 你敢说出来? 孟椿眨了眨眼睛。 他还真不敢。 “行了行了,既然你我都想要这白子……”他道,“那换一张棋谱行了吧?” 只要不是这种一方被另一方大优势领先而分到他这边还是被领先的棋谱,俑人梧就可以接受。 孟椿屈指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棋盘上的白子、黑子陡然飞起,悬停在棋盘上方一掌高的位置。 孟椿手指再敲。 那悬停在棋盘上的棋子就纷纷落下,在棋盘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事情孟椿做来轻描淡写,哪里还有他自己早先拒绝俑人梧更换棋谱时候所说的麻烦? 但这么明显的事实,俑人梧却压根就没在意。 他盯了那棋盘上新换的棋局一眼:“这个也不行,再换。” 孟椿不满意:“这一局棋又有哪里不行,还要换?” 俑人梧也不跟他含糊:“你看看这棋局的脉络,黑子方像是有脑子的人下出来的吗?这一手接一手的昏着,生怕自己这边的局势太好了?换!” 孟椿低头看了棋盘上的棋谱一眼,屈指又是一敲。 棋盘上的棋局再次变换。 俑人梧看了一眼,依旧不满意。 “换!这个棋局布置的思路不合我的性情,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换!虽然局势不太明朗,但你那边的优势比起我这边来还是太大了……” “……你那边的棋势野心太大,而我这边太被动,你要是乐意让他第一面就警惕防备你,你也可以不换……” 就这么一盘摆在明面上的棋局,俑人梧和孟椿这两个人也是折腾了好半饷,才算是勉强满意。 看着面前终于定下来的棋盘局势,孟椿也有些奇异,他问俑人梧:“真的就需要这样周密?” 俑人梧举起杯盏,轻轻吹开那氤氲的茶雾。 “他虽年岁还小,但极有主意,心思也严谨,你若是马虎疏忽,即便你是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也未必能让他信服。” 孟椿皱了皱眉头:“这么有主意的?” 俑人梧点点头:“就是这么有主意。” 权威和长辈…… 那小郎君确实也是敬重的,但比起几乎不会质疑的其他人来,他却总是会多问一个为什么的。只凭权威和长辈的身份,就要让他磨灭自己最初的想法,压根就不可能。 “他那里,是你给他正式启蒙的吧?”孟椿有些好奇,于是他问,“会不会很难教?” 俑人梧摇头:“难教不至于,就是在给他启蒙的时候需要更多地注重一下分寸和态度罢了。” “那小郎君虽然常常会有很多问题,可他态度也很认真,问题也很有意思,并不是故意捣蛋闹腾……” 说到这里,俑人梧从茶雾中觑了孟椿一眼。 “你真不好奇,为什么这会儿我还在闭关?” 俑人梧说的当然不是坐在这里的他自己,而是最近一段时日都不见影踪的孟梧。 孟椿眨了眨眼睛。 这是能跟他说的事? 俑人梧倒是很自然。 “我不是在修行上有了更多的体悟需要闭关突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俑人梧如何还能似现在这般放松? “我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需要花费不小的时间和心力去仔细梳理。” 孟椿有些了然:“是他启发了你的?” 俑人梧笑了起来:“虽然还有点温故而知新的原因在,但确实跟他很有关系。” 孟椿沉默少顷:“听你这话说得,我都有点想要挑一个小儿郎来帮他启蒙了……” 到他们这个层次,每一点新的认知和体会都是珍贵的,像俑人梧这样的,不过是抽空给自己看重的儿孙启蒙,居然就能从他已然近乎固化的认知中再迸发出更多新鲜的想法…… 既享受了含饴弄孙的和乐,还能在其他方面得到启发,如何不叫人心动羡慕? “你?”俑人梧斜斜瞥了孟椿一眼,什么都不说,低头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椿憋气,但又没有办法反驳。 不错,似这样一个将某一血脉后辈带在身边并亲自帮着他启蒙的事情,孟梧做得,孟椿却做不得。 倒也不是就完全做不得,毕竟不论是从修为、地位还是族中份量来说,他跟孟梧都算是不相上下。 他是元神道长,孟梧也是;他固然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可孟梧也是安阳郡的郡城隍,还跟大晋武帝有着不俗的君臣情谊…… 对于垂涎着他们手里各种资源的孟氏族人来说,他跟孟梧基本都是一样的。 也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孟梧可以将孟彰留在郡城隍府里,可以亲自给他启蒙,可以将他手里的洛阳太学入读名额留给孟彰,那他也同样可以。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理论。就实际而言…… 孟梧将孟彰留在郡城隍府而不会引起他其余支系血脉后辈的非议,是因为孟彰的父亲孟珏为他打点了上下;孟梧能亲自为孟彰启蒙,是因为孟彰入了孟梧的眼,能让孟梧为他将其余支系的异议压下;至于那个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最开始或许确实是孟梧更看重孟彰的缘故,但到现在,一切非议暗论平息,还是因为洛阳太学那边给予孟彰的青眼。 天时、地利、人和…… 孟彰都给占全了才真正平息族里的暗潮。 但这孟氏族里,哪里又还能再出一个孟彰来? 何况,他还是安阳孟氏的族长。 他对族中儿郎的偏爱,更会影响到家族的根本传承。 孟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俑人梧不理会他,仍自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到属于孟彰的气机终于从玉润院中走出,往这边过来的时候,孟椿探身从俑人梧手边的棋篓子里拣出一枚黑子,递向俑人梧。 俑人梧目光垂落,看了一眼那枚黑子。 孟椿冲他笑了一笑。 俑人梧这才将那枚黑子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做沉吟思量状。 孟椿也给自己拿了一枚白子,双眼紧紧盯着棋盘局势,俨然正在长考。 孟彰才走入正院里,就看见等在外头的孟棕。 孟棕见得孟彰,连忙迎上前来,与他行礼。 “小郎君来了?” 孟彰应了一声,望向正堂的位置。 “阿祖这是在待客?” 孟棕不瞒他:“是椿郎主过来了。” “椿郎主?”孟彰沉吟着拧眉,心里已经有了点猜测,“是椿族长?” 孟棕点头。 “他来多久了?”孟彰又问。 “来了有小半日了。”孟棕回答道。 “小半日了啊……”孟彰垂着眼,“那想来族长是有要事要跟阿祖商量,我就不……” 正堂里的孟椿眼睑微动,目光陡然抬起,看向对面的俑人梧。 俑人梧不看他,却有声音传了出去。 “阿彰吗?进来吧。” 也听到正堂里头传出的声音的孟棕对孟彰一笑,往侧旁站了站,让出路来。 “小郎君,郎主让你进去呢。” 孟彰冲孟棕点点头,抬脚往屋里走。 孟梧这正院孟彰是常来的,并不陌生,他一路走入正堂,见到正堂里对着棋局各自思考的两个成年郎君。 这两位成年郎君的风度皆很是不俗,即便只是坐在堂屋里,也有临渊峙岳之感,叫人移不开目光。 但此刻,这两位郎君都转了目光来细看着他…… 孟彰眨了眨眼睛,目光自然垂落,在那张棋盘上转过一圈。 “孟彰见过阿祖,见过椿族长。” 俑人梧对孟彰笑开:“别在那里站着了,过来这边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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