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爷子细细打量孟彰一阵,更是满意。 “还有吗?”他问,语气一时更是柔和。 孟彰停了停。 谢远看了他一眼,到底微微低头,不说什么。 孟彰终于道:“老先生,在学习文字、数学这些基础知识和基础技艺的同时,我还想要调动各方人力,让他们自己去尝试着处理自己身边的难题。” 商老爷子端着茶水的手僵在原地,直到少半饷后,他才想起要将这杯盏放下。 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杯盏中的水已经不只是涟漪了,还有几滴挣脱了杯壁的束缚,飞溅着打落在他的衣裳处,落下一点点暗色的轨迹。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好不容易回过神,商老爷子近乎怒喝地问。 “我当然知道,”孟彰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他,“我只是要将我人族族群千万年存在的信念点醒而已。” 孟彰直视着这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恐的老先生。 “这原也是该当的,不是吗?” “哪里就有什么该当不该当。” 伴随着商老先生这声音的,还有杯盏被重重放落在几案上发出的声响。 “旁的事情你做了都没什么,只说你是狂妄天真也就罢了,但这件事情,你真要做,而且还是大规模地做,就没有人愿意站在你那边的。” “你会是他们的敌人!” 岿然坐在原地的孟彰,更像是伫立在海岸边上的石壁,任你飓风大浪呼吼扑啸,他只不动不摇。 “但是如果不将信念重新点醒,就算我们做得再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无法形成质变,让我同胞族群脱离真正的危险。” 商老爷子尽管还被各种复杂情绪冲击着,但到底没有影响到他的理智,他仍旧能从孟彰的话语中精准地提炼出重点。 “你说什么?让我同胞族群脱离真正的危险?什么危险?” 商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谢远,最后目光重新回落到孟彰的身上。 孟彰这话不是脱口而出,他早有计较。 这会儿哪怕谢远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凝望着他,孟彰也只是先对他笑了笑,然后便转回目光去,全力应对商老爷子。 谢远心下暗叹,却也没有做声,就在旁边坐着安静听。 “老先生真的以为,我同胞族群需要面对的,就只有这一个混乱的时局吗?” 商老爷子将眉锁成山峦。 “你要说异族?” 孟彰点头:“异族。” 商老爷子没再说话,但他只是稍作思量,便就显出了几分犹豫。 孟彰仍旧平静。 “从我炎黄祖先开始,我族便占据了中原腹地最富饶的地带。后来随着我族人丁渐渐兴旺、文明发展,所占据土地便不断扩大。” “哪怕是到了商末年,纣王仍旧在开拓山东淮河和长江等流域,经营东南,清扫东夷,将其融入我炎黄一族之中……” 虽不易察觉,但孟彰还是在这位商老爷子细微的气机变化中感受到了几分骄傲。 他眨了眨眼睛,只当自己没有察觉。 “到周时候所立下的封国制度,更是让各位诸侯王不断向外扩张,各部异族或逃或收,我炎黄一族所占土地更大幅扩大。” 商老爷子面色紧绷,没有任何变化。 “到始皇帝,那些因为分封诸国而导致的族群离散、隔阂又被强行统合成一,我炎黄至此重归一体,开始专心经营已经占据的土地。” “但饶是如此,始皇帝仍旧调动民力在崇山峻岭之间立下长城以待时机。” “也是从那一个时代开始,长城便成为了我族与异族的边线。” 孟彰只略停一停,便总结也似地道:“长城之外,是异族之地;长城之内,则是我炎黄的土地。” 商老爷子和谢远的思路跟随着孟彰的言语转动思索,渐渐地也真正抓住了曾经掠过他们脑海中的那一点线索。 他们的脸色也由此,渐渐沉了下来。 “始皇帝倒下,秦皇朝便被那强行镇压下来的族群内部问题给反噬,再没能坚持下来,二世而亡。而我族族群内部的隔阂和龃龉,一直到了汉时,才算是渐渐消弭。”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炎黄一族才又有了汉族的称谓。 他们是在那个时代里,真正完成族群内部统一的。 “但是,因为汉皇朝时代的矛盾积压,因为黄巾之乱,因为魏、蜀、吴三国征战,我族人口不断削减,乃至到了现如今,异族已经过了长城,在我长城之内扎根生存。” 商老爷子的脸色越发的沉重。 谢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西汉、东汉绵延数千年,基本都在解决族群内部的问题,当年秦皇朝时代留下来的问题着实不少……” 孟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秦始皇帝陛下当年强行将国土收拢,留下的不独独是各诸侯国国民、后裔的管理问题,还包括秦皇朝时代因为军功分驻各地的大小贵族。 那些贵族每一个,哪怕是最小的贵族,也都是有封地在身的。 这些封地经它们主人一代又一代的经营,更不好处理。 也幸而当年秦始皇帝陛下没有选择再继续留下诸侯,而是选择了郡县。 这倒是给了后继者更多的回圜余地。 秦始皇帝陛下将各大诸侯国瓦解成大小贵族,两汉皇帝又耐心地用漫长的时间将这些贵族的封地收归,将他们转换成了世族。 一直到如今,世族也还在和皇族争恃,你来我往地角力。 但很显然,这样的角力势必还要坚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被瓦解成官僚、地主。 “我炎黄族群一直在崩解占据族群最多资源的那一群人,想要将他们所收拢的那些资源分润到庞大的族群内部,让我族群真正地强盛不息。” 真正的族群强大富足,绝不只是一两个人或者一部分人的强大富足,而是族群绝大部分乃至整体的强大富足。 “但是,”孟彰的眼睛直直凝望着商老爷子,“我族群在壮大,在蜿蜒前进,也不能忽略了旁人。” “那些异族,可一点也不蠢笨。” 商老爷子眉梢皱得更紧,眼神也在发沉。 “你是说……” 孟彰道:“老先生可还记得白马义从?” 商老爷子无言颌首。 “白马义从是异族择定了强大、英名的主君,追随着他在我炎黄族群中建功立业,为他们族群谋取生存的根本和空间。”孟彰道。 “诚然,曾经加入白马义从的那些异族汉子大多败亡,但他们在道义上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些异族,最终得以名正言顺地,在我炎黄族群的土地中获得了一片土地。” 商老爷子和谢远都知道孟彰说得不错,这会儿也只是沉默,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能说什么呢? 说当年接受白马义从的那些人不顾民族大义? 他们说不出口。 当年所以会出现白马义从,其实也不是那些英杰要为了自己的野心征战国内各方势力。 人家是为了防备外族。 两汉皇朝内部民族问题当时日益严重,随后又爆发黄巾之乱,国内被波及的地方十室九空,边关乏力,外族蠢蠢欲动。 他们只能另寻兵力。 何况,这真就能怪人家? 将异族内迁,让他们在长城之内生活,那是东汉末年就开始了的。 是为了弥补中原兵力和劳力的不足! “这原本不应该是问题,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这些内迁的异族,总也该会成为我族群内部的一部分。” 听着孟彰的话,商老爷子和谢远却没有觉得轻松。 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那些内迁异族确实不会成为他们的难题。毕竟比起异族的游牧文明来,他们炎黄族群的农耕文明明显更占优势。 且他们炎黄族群历经多年发展,文明昌盛兴旺,对异族有绝对的吸引力。 对这个,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这一切,却都有一个前提,做好消化和引导。 而问题很明显就出现在了这里。 商老爷子喃喃道:“晋武……” 谢远也在这个时候抬眼,往帝都中央处的那座庞大巍峨内宫中看过去,直直望入内宫深处的那一座峻阳宫,仿佛能看见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司马檐。 孟彰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看的什么。 异族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最开始时候的内迁,到经历多年兵乱征战,再到当前还算安定平稳的大晋,异族的问题都是一个难点。 但正式落定当前炎黄族群对异族的处理基调的,却还是这位晋武帝。 这位晋武帝司马檐将他手上绝大部分的力量用在了平衡世族、稳定世族上,又用剩下的力量为他的后继者铺路安排,如何还有余力去耐心、细致地处理异族的问题? 于是一点不意外地,这位选择了强横。 强横地镇压、强横地漠视。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问出了一个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商老先生、阿远,你们觉得这些异族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回答孟彰,但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孟彰也不觉得以外,他带了一点沉重,缓缓开口。 “如果我炎黄族群能够继续保持兴盛强大,那自然是好的。” 站在高处的人,不会被黑暗所簇拥。 “但如果我炎黄族群在某一日,突然露出了破绽,出现了伤口,你们觉得……”孟彰扯着唇角,问,“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异族们,还会继续忍耐吗?” 会吗? 怎么可能! 恩没有,威没有,身前更有生死交逼之大仇,心头还有留存在血脉里尚未被消磨的血性…… 谁还愿意继续忍耐?! 谁又能继续忍耐?! 这一处雅室又被浓重的静默封锁,没有漏出任何声响。 这一刻,似乎就连那从窗口中觑见的阴云,也都被什么给镇压了下来,显出了十二分的凝重与死寂。 “……异族,这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商老爷子说道。 谢远也是默默点头。 孟彰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带着独属于小童的稚嫩生涩的声音中,却也饱蘸着坚定。 “信念是族群内核的一部分,”孟彰道,“族群生存,总会遭遇挑战。谁说除了现如今生活在长城边界内外的那些异族之外,天地更遥远处,不会有别的异族在生存发展呢?” “我们总是需要面对挑战的。” 商老爷子和谢远听着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了目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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