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知道。”孟显道,“方才我们就说过这一点了。可这应该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听一听你真正的想法。” 顿了顿后,孟显的目光微敛,放松了口气:“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阿彰,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用说,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毕竟,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清楚。” 孟彰沉默半饷,终于跟孟显开口:“我怕……真到那个时候才出手,就太迟了。” 可能是重生归来的司马慎,说要为他的阿父阿母赎罪…… 这件事情给孟彰的影响,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司马慎是什么人? 在他夭折以前,他是武帝司马檐的嫡长子,按照如今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司马慎只要活着,就是武帝司马檐的继承人。 他受到的,是司马氏一族最高等级的培养。而司马氏一族是大晋朝的皇室。 在这样的时代里,皇室天然凌驾于天下之上。哪怕是名传九州四海的诸世家望族,也只有通力合作,才能与司马氏一族抗衡。 出生在皇宫里,有一对那样的父母,受着皇室最顶级的教育,哪怕夭折了,落到阴世天地中,司马慎仍旧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 孟彰完全可以想见未重生前的司马慎,到底会是何等的骄傲与恣意。 可就是这样的司马慎,竟然在重生之后,变得谦逊、仁厚、宽和、大度…… 除了仍然受到帝城诸位帝后掣肘这一个缺点以外,司马慎俨然是一个合符各家名士所推崇的仁君。 这人前后巨大反差所传递出来的信息,由不得孟彰不多想。 ——到底……是要遭遇了多大的变故、要目睹怎样惨烈的场景,才会让司马慎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孟彰自己在司马慎所知到的未来销声匿迹? “我怕……” “真等到那个时候再出手,已经太迟了。” 孟彰垂落眼睑,直视自己的内心。 是了,这段时间你那样的赶,只凭一曲琴音就认定谢远是个可以拉拢过来的同伴,你也真的就伸手邀请他…… 就是因为这个啊。 你怕。 你怕自己一直拖延着,就让局势颓败到你后悔。 你更怕,就算你已经倾尽了全力,也仍旧没有办法将颓败的局势给救回来…… 一股甜香从鼻端沁入魂体,拉回了孟彰部分心神。 孟彰抬眼看去,便看见了递过来的甜糕。 定定看着那块甜糕一阵,孟彰终于从石桌上爬起,伸手接过它。 “二兄,”他道,“你很打搅人的心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孟显点头,顺手也给他自己捻了一块小食,“但是这不是正好的吗?” 那样糟糕沉重的心情,就是要搅扰了它才好呢。 孟彰不说话了,只将甜糕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甜糕细腻而绵长,熟悉的味道轻易就安抚了孟彰的心情。 “原来是阿母做的啊……” 孟显点头:“这是我的梦里嘛,当然要给你最好吃的小食啊。” 而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这天下里最好吃的小食,除了谢娘子亲手做的那些,还有旁的吗? ‘哦,对!’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小食,孟显面无表情地想道:‘阿蕴的那些汤药就是绝对的折磨!’ 将一块小食吃完,孟显回转目光,对孟彰道:“别怕。” 孟彰缓慢咀嚼着嘴里的甜糕,抬眼看向孟显。 “阿彰,别怕。”他道,“阿父、阿母、大兄、我还有阿蕴,都在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后垂落眼睑。 “嗯。”他应道。 待孟彰心绪平稳下来后,孟显问他道:“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孟彰便将他跟谢远说过的话又给孟显重复了一遍。 “你来找我……”孟显听完,问孟彰道,“是因为阴世天地不过是阳世天地的映照,你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原本不是这样想的。”孟彰嘟哝道。 孟显看他。 孟彰轻咳一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 “二兄你也就是一个半大郎君,没什么能耐……” 孟显目光越发的危险。 孟彰察觉到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打补丁。 “现在。” “是现在。” 孟显的脸色没有晴开,但眼神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 孟彰心下暗笑,但他面上不显,仍自跟孟显道:“而且近段时日以来,因为椿祖的传话,整个安阳孟氏都转动起来……” “二兄你也分`身乏术啊。” “……行了。”孟显打断他道,“你就直说了,现在要我们怎么做吧。” 孟彰顿了顿,一整面上神色:“二兄,我想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 孟显先是一惊,随后沉吟起来。 虽然说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口气很大,但细细思量下来,却也真不是就完全没有实现的希望的。 如今的安阳郡中,确实也有旁的世家望族,但为首的却仍是孟氏。 只要孟氏以身作则,又表现出强硬的态度,确实有希望将五石散阻拦在安阳郡外。 毕竟,五石散是比较金贵的东西,不是寒门子,都不会有享用它的资格。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恶,下必弃之。 何况五石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合群、为了媚上,才会泛滥开去的。 其次才是因为五石散而汇聚的利益。 这世道里,阶级的跨越才是最诱`人的。钱财的汇聚和收拢,在阶级跃迁面前,都得倒退一射之地。 孟显琢磨了一回,又问孟彰道:“你已经跟阿祖他们说起了?” 孟彰道:“我来之前,已经跟庙伯父提过,庙伯父大抵已经在传讯阴世安阳郡了吧。” 略略一停,孟彰补充道:“我只跟庙伯父说,我希望族里能禁绝五石散。” 孟显首先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的冒失。” 随后,孟显问他:“其实,你不仅仅只是想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的吧?” 孟彰点头:“如果能够做到,我希望五石散这等东西彻底消失。” 孟显看着孟彰,有些奇异,问:“有什么理由吗,阿彰?” 孟彰那一瞬间想了很多,眼前也闪过很多影像,但最后,他只是缓慢抬头,看定孟显。 “二兄,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 “当然不啊。”孟显道,“理由那是对外人的,自家兄弟,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好吧。”孟彰道,然后收敛了面上眼底所有的温度,“因为我厌恶它们这样的存在。”
第73章 孟显还是头一次在孟彰这里看到如此厚重的拒绝和厌恶,他顿了顿,颌首说道:“我知晓了。” 孟彰看向他。 “我会尽量想办法。”孟显道,“但是阿彰,你须得清楚,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快得到结果。” 孟彰点头。 他当然清楚。 “还有……”孟显沉吟一阵,对孟彰道,“族里这边,你不要太抱希望。” 孟彰沉了眼眸:“二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显想了想,问孟彰:“你知道我们这一代长房宗支的那位嫡长子吗?” “知道。”孟彰想了想,跟孟显说道,“是椿祖的嫡支后嗣,他有个嫡长子泉小郎。” 孟显也点头,告诉孟彰:“他的妻室温氏,娘家跟帝都洛阳的贾国舅牵上了关系。我听得一耳朵,说他们家就是从那贾国舅府上,接手了些不怎么干净的东西……” 孟彰明白了孟显的意思:“二兄是说,五石散这些事情里,温氏一族可能掺合了进去?” 孟显不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目前来说,还不清楚,我也只听了那么一点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孟彰低低说话,目光也垂落下去。 “据说,我们这一代的那位未来宗子,很是爱惜温娘子,而温娘子又一贯护着温氏……”孟显替孟彰将话说清楚,“族里未必会太过重视这件事情。” 毕竟,只是诸位郎君女郎在玩乐时候服食的一种药散而已,不值当孟氏得罪姻亲,得罪那贾国舅乃至是贾氏一族。 “而且……”孟显看了孟彰一眼,“这件事是阿彰你提出来的,那位颖族兄怕是会多想。” 孟彰殊无笑意,只拉扯了唇角,将孟显的话说明白:“因为我这‘麒麟子’的名头,所以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觉得我针对他,觉得我大抵想要帮你跟大兄抢夺族中的权柄?” 孟显没有说话。 孟彰沉默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二兄,这事情就尽量做吧,如果族里阻拦……” “你们也不必硬扛。” 看着将最后那句话艰难说出的孟彰,孟显沉默一阵,忽然扬眉笑开:“放心,你二兄可没有那么傻。” 非要跟他们硬碰硬。 “你等着吧。到时候,让你看看你二兄的厉害。” 孟彰一时笑开,心情也好转了些。 他冲孟显一挤眉:“那我可就等着了。” 孟彰又在孟显梦中待了一回,方才离去。在离去以前,孟彰顿了顿,回身看向孟显。 “二兄放心,我都明白的。” 待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显在案头醒来。 他撑着额角,先扫了一眼下方的那些卷宗,然后又抬起目光,分别往邻近的两处院子看了过去。 孟昭、孟蕴的院子里也都还亮着灯火。显然,他们也都还在各自忙活着。 “还是先罢了,等明日再跟大兄和阿蕴说吧。”他嘀咕一句,重又打点精神,继续翻阅卷宗。 孟彰收回心神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的细微水流声。 他抬眼看过去,果然就是银鱼们出来了。 孟彰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护命偶人仔细收好,才往前探身,将手浅浅伸入湖水里。 为首的那尾银鱼绕着他的手掌不断来往游走,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孟彰笑了一下。 那尾银鱼抬头看他。 孟彰想了想,问道:“你们已经恢复过来了?” 银鱼摆着尾巴,又在孟彰手边游走了一圈,那身形之灵活轻盈,一如孟彰初初在这湖中看见它们时候的模样。 孟彰稍稍放松,随后又问道:“那除了凝月草和香火以外,你们可还需要什么?” 银鱼不理会他,不知道是听不明白孟彰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想跟孟彰说,又或是认为跟他说了也没用。 放在往常时候,孟彰或许就放弃了。但这一次,他却很好心情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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