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饷,忽然问孟彰道:“只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吗?” 其他的符箓呢?其他的符箓还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缓和脸色:“其他的符箓当然也要。若能种类齐全,足够应对种种天灾,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谢远缓慢点头。 孟彰站起身,拱手对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谢远抱着宝琴回了一礼,只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着找来的孟庙离开以后,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就围住了谢远。 “阿远,你方才跟那孟彰说话说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远,我们同族这么多年,竟都还不知道你也能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呢。” “那是你们来得晚了,不知道阿远刚刚过来这阴世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阿远其实跟他现在很像……” “可见是得遇知音,阿远高兴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畅快事,阿远高兴有什么不对!阿远,你别听他们的……” 谢远只是笑着看,并不搭话。事实上,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他来搭话。 到一众谢氏郎君的情绪稍稍回落后,旁边等了一阵的管家站出来,对诸位谢氏郎君一礼。 各位谢氏郎君避让开去,随即各自看向了谢远。 哪怕这位管家都还未曾开口,他们也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礼见过后,也转身看向了谢远,躬身来请:“远郎君,不知你此时可有空闲?郎主想请你过去一趟。” 谢远先是对管家颌首点头,随后又对旁边的诸位谢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诚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还望诸位兄弟见谅。” 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尽皆摆手,很是体贴地道:“既是诚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只去,无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诚叔祖这里叨扰多时了,是时候归去……” 谢远又谢过一礼,才跟着管家走了。 谢尚等谢氏郎君落在后头,看着谢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感觉阿远是真的与早先不同了……”站在谢尚身边的一位郎君慨叹道。 “是啊……” “不过能再见到阿远这副生活精力的样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许,我们日后再想听阿远的琴曲时候,大抵不会像早先时候那样艰难了……” “哈哈哈,我想起来当初阿远刚来到阴世时候,被我等追着送帖子邀请的模样,那时候的阿远啊,还很心软,只需用心央求,多半都会答应下来,不似现在,好说歹说就是不点头……” “幸好,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日后阿远这里,我们能稍稍放松一些。” 谢尚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心生畅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暗下打量着身边的各位同族兄弟,心里却有另一种感觉。 阿远现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么就觉得,日后再想要听阿远的琴曲,非但不会比早前更容易,反而还会更艰难? 明明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渐勃发,可他听着身边这些同族兄弟的畅想,听着他们的谈笑,到底还是没有将这种感觉说道出来。 罢了,罢了,诸位族兄弟心中情绪正高涨着,他何必来泼冷水?待日后,事情自见分晓。 谢远不知谢尚心中所想,只跟在领路的管家后头,一路走进了正院。 正院的书房处,谢诚正等着他。 见得他过来,谢诚细看他一阵,眼底也有笑意升腾。 “坐吧,别太拘束。”他道。 谢远一礼,在谢诚下首坐定。 “今日园子里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看着下首恭谨守礼的郎君,谢诚也没探究太多,只问他道,“可是真的?” 谢远颌首:“我与孟氏小郎君相交,确是高山流水。” 谢诚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么也好,谢诚没有明白说出,但谢远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来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钦羡的佳话。 有这一出佳话在前,谢远乃至整个陈留谢氏与孟彰相交来往,就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 谢远垂眉。 谢诚重又稳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谢远,劝道:“阿远,你资质本也极好,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被耽搁了。” 谢远神色微动,他抬起目光,迎上谢诚的视线。 谢诚关切看他:“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懈怠了。若不然……” “阿远,”谢诚道,“你应该也不想要再看见友人遇险而你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了吧。” 谢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谢诚看出来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谢远心神稍稍平复一些以后,他道:“我会上禀族里,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资粮。” 三成?三成! “阿远,”他道,迎着谢远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机会。” 谢远从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郑重地与谢诚一礼。 “多谢诚叔祖,远……当牢记于心。” 那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资粮,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阿彰。 就像谢诚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个“机会”,不仅仅是指族里给予他的这一次机会,也是指谢远与孟彰相交的这一次机会,更是…… 陈留谢氏与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机会。 陈留谢氏能从一介寒门,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为陈留谢氏从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 不论这个机会……在最初的时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谢诚满意点头。 “你能记得就好。” 谢远只笑得恭顺。 到谢远出了谢诚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后,他却是站在自己书房里,看着那置在角落一个几案上的筝。 那筝已经摆放在角落处很久很久了,但不论是筝身上,还是那几案上,却都不见尘灰沉积,而是干干净净的。 就像仍然有人时常会在那里坐定,拂手奏起筝曲一样。 谢远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几案,许久以后,他笑了一声。 “……这世道,或许是真的能有光的……” 谢远的声音低低,却因怀抱着希望而充满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时候的倦怠与无力。 “……那谢远……” 这边厢,还在马车上呢,孟庙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孟彰睁开眼睑看他。 “那谢远,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认真想了想。 其实不是这样说的,而应该反过来。 他是谢远的知音,谢远是他的同伴。他们共有一个艰难但美好的愿景。 不过…… 孟彰点了点头,并没有仔细跟孟庙分说。 因为他知道,说了孟庙也是不会懂的。 “可真好。”孟庙道,面上是止不住的艳羡。 他确实是羡慕的,无比的羡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许许多多不能用言语宣泄的情绪,还有许多积闷在心头的事情。 这些情绪、这些事情,有的是说不出口,有的是说出口了也仍旧没有办法,只能积压在心头,只能由着它发酵,看着它腐烂,直到自己从阳世落到阴世,直到自己连魂体都消散。 但有一个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绪、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没有办法宣之于口,也已经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这如何不好?! “可太羡慕你了。”孟庙道。 孟庙是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将这种羡慕说道出来。 孟庙又自羡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孟彰天资出众,他不羡慕;孟彰备受安阳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羡慕;孟彰抵达帝都以后,几乎一举一动都能掀起一片风浪,他不羡慕。但这一刻,他却是羡慕极了,羡慕到眼睛都有些发红…… 资质是天定,才情是长养,但知音却不同。 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缘法。 孟彰看得分明,却也只能在旁边沉默。 概因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孟彰的福缘。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世道里,在顶层的名门望族里,居然真的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将他的目光投落在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极力压制着唇角,控制住心头的思绪,不让自己过度兴奋。 ……谢远不会是孤例。 他这样告诉自己。 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着相遇,然后…… 他们终将汇聚成火炬,在这漫漫长夜里撑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庙心绪平复下来,孟彰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正端正地坐在车厢中,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正正对上孟彰的视线,不由惊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庙,问:“庙伯父,你在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时日了,你可有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孟庙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但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严肃起来。 “听说过。”孟庙道,“我还见人服食过。” 说完,孟庙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然,阿彰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庙回答孟彰的时候,孟彰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 饶是孟庙在辈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辈,也被孟彰吓了一跳。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庙,只是先问:“见人服食过?谁?” 孟庙道:“……阿敏。” “我撞见她服散归来。”孟庙补充道。 孟彰面上脸色仍旧不见松缓。 “五石散这东西,”他缓慢道,“很容易腐蚀理智和魂体,尤其是其中药力深重的那些,更是会损却魂体根本……” 孟庙回想着那一次撞见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见到的孟敏,脸色红润、神气饱足、头脑清醒…… 不似孟彰所说的那样啊? 可是他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与谨慎,他又犹疑了。 阿彰年岁虽小,但实在是聪颖敏达,而且他在太学童子学里,来往的同窗皆有来历,更愿意与他交好。 说不得就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庙,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情绪的倾斜,“服食五石散,会成瘾。” 成瘾?! 孟庙的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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