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不想要让自己的知音毁在这样的东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点头:“那是当然的。” 但随后,他短小的眉头却是锁了起来。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药性的原因,但其实,也是因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们太纵性任我了吧……” 谢远轻叹着点头。 孟彰又道:“你说,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用心打理这天下?” 谢远不说话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遥远天穹。 那天穹高远,虽是灰色做底,不似阳世天穹蔚蓝沉碧,但也别有一番沉稳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实,可这并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们就不能入驻中枢,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响中枢和各郡县之间的决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丰厚学识、高雅举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这份推崇或许有世族、望族为了维持他们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动,但也不全是虚渺。 他们是真的为天下人所瞩目。 他们引领着天下风尚。 当这些世族子望族子开始追逐五石散的时候,这天下黎民,这天下…… “这天下黎民,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问道。 谢远沉默许久,缓慢摇头。 孟彰一时也不说话了。 半饷后,却是谢远先说的话。 “五石散所以能在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药性以外,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憋闷。” 谢远看向了园林里的各位谢氏郎君。 “他们心中憋闷……”孟彰重复着道。 对于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实也有所猜测,但要说他会有多深的体悟,却不然。 除了阳世时候的体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实还算平顺,远比寻常人都要平顺得多。 “背负着世族子、望族子的荣耀,却要备受族中约束,所有的资源,都只向着一二郎君倾斜……” “或许,他们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学识、修为来,他们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却不代表他们就能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实。” “为了家族,他们不能争;因为血脉、能力、学识、修为等等的差距,他们争不了。” “这一切的憋闷,都积压在他们的心头。” “五石散,是他们所认为的……能让他们忘却这一切憋闷,只一意挥洒心性与灵慧的秘药。” “这是被困顿、束缚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谢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然而,被这些同族仰羡、得到家族种种资源倾斜,能出任职务、履行官职的那少数世家子望族子们,其实也并不似同族所预想的那样轻松。” 谢远是陈留谢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学识、眼界与心智也远胜旁人。 他一直静默观望,其实多有体悟和发现。也正是这些体悟与发现,他才越发的倦怠,越发的无力。 “不论是朝廷中枢,还是各处郡县……”他道,“任职的世族子望族子,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强弱、地位的高低,划分出层次。” “低层次的望族子仰望着高层次的世族子,常受世族子驱使。” “但高层次的世族子呢?” “他们也并不真的轻松。” 谢远笑了一声,声音悠悠荡荡,仿佛是在为那些不能辩说的世族子望族子分说他们心底的憋闷。 “皇族司马氏,不愿意信重他们。” “不,”谢远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来就没有过。他们始终防范着出身世家、出身望族的郎君。” “真正能得司马氏一族信重的,除了司马氏一族的族人以外,就只有外戚,只有出身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 “但寒门子、平民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真的有能力抗衡出身名门望族的郎君们吗?” “明明能力更强、学识更渊博,除非修为稳压一头,否则世家子、望族子就只能屈居在那些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之下。” “多可笑?多颠倒?” 谢远笑出声来。 孟彰没有笑,他眼底只是平静。 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谢远目光瞥见,眼底先是一凝,旋即放松下来。 就连那刚刚再次汇聚的无力,也消散了些。 “阿彰?”他问。 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停在孟彰面上的目光却是透着希冀。 平静,绝对不是因为面前这位小郎君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而是…… 而是,另有把握。 孟彰他,他是有办法扶正这颠倒的世界的! “你,你是有什么办法吗?”谢远问。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如果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是有手段,有学识的,诸世族子望族子,可能释怀些?” 谢远久久沉默。 “或许是呢。”谢远叹道,“但是……” “太难了。”他最后道。 想要让有手段有学识的寒门子、平民子出现,就必须要先打破世家望族的知识封锁,然后还要有足够合理的体系将这些知识教导出去,同时让那些寒门子、平民子步步成长起来,成长到…… 能跟代代积累、代代传承的世族子望族子相抗衡的地步。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孟彰只是凝望着谢远:“难,也得去做。若不然……” “我想,你应该已经能够想见结果了。”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是,我已经想见了。但是阿彰……” “就算你要去做,其中所耗费的时间也不会短。而这世道……不会给你这么多的时间。” “我知道。”孟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道,“也不是就没有办法。” 谢远听得这句话,又是一惊:“你真有办法?” 孟彰笑了,问谢远道:“你可知道……梦?” 谢远细细想了一阵:“是南华真人庄周所修持的那梦?” 孟彰郑重颌首。 “可是,梦……”谢远问,“不是不知是幻是真的吗?” “确实。”孟彰道,“但梦的幻也不并全是虚幻的。它也有真实的地方。” “而且……” 孟彰顿了顿,又问谢远道:“你听说过黄粱一梦吗?” 谢远怔愣着,缓慢摇头。 孟彰想了想,便将这个抛在了脑后。 虽然黄粱一梦是个颇为大众化的故事,它绝不荒僻,但孟彰也记不清这个故事到底是出自哪个朝代的了。 他认真地跟谢远讲解黄粱一梦的故事。 谢远听完,也是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说,或许可以通过梦境世界,让寒门子、平民子学习?” 孟彰点了点头。 谢远沉吟许久,深深看了孟彰一眼。 “但你现在也只是个小道童,你的道还没有明晰,你能确定你的梦道能往这个方向演变?” 到这个时候,谢远再一次确定了孟彰的天资与才情。 只要他能成长起来,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做到…… 连谢远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眼底沉淀着的倦怠悄然消散了些。 “我不能。”孟彰道。 谢远噎了一下。 孟彰才又道:“但我能尽力将我的道向这个方向推动。” “若你的梦道真能演变到这种程度,说不定,说不定……” “你能以梦道成就一方真实不虚、完全握在你手中的天地。” 谢远沉默许久,说道。 孟彰笑着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着坐在原地的谢远伸出手。 “那你呢?你要不要与我一道,来为这方天地、为我华夏、为这黎民百姓尽一分心力?” 谢远不意孟彰会这样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抱着怀里的宝琴,干干坐在原地,直愣愣看向他伸过来的手。 “我,我……” 闭上眼睛,谢远尽力稳住心神。再睁开眼时候,他的眼底里已经算是稳定下来了。 他目光抬起,对上目光诚恳地看着他的孟彰。 小郎君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间更有病气缠绵不去,但他的眼有光。 那是寒夜里不息的篝火,也是荒野里飘飞的星火。 “我,我出身陈留谢氏,是陈留谢氏的郎君……” 孟彰静静凝望着他,眸光不动。 “我只擅琴,也只爱琴,其他的……我都不会,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孟彰知道谢远眼底深重的倦怠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除了那对他人、己身、世道的窒息命运的无力以外,他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看得清外间所有的一切,却也看清了自己的无力。 琴为心音,他爱琴,是要借琴音去宣泄什么,寻找什么,好让自己得到引导,也好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已经不想站在原地了。 但他偏偏只能站在原地。 已经站在原地太久太久了的他,早早就失却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当会向他伸手、邀请他同行的孟彰出现在他面前时候,他反而茫然了。 “我知道。”孟彰道,同时微微笑起,“你如果不知道的话,可以问一问我,或许,我能给你一个方向?” “如何?我们可能成为同伴?” 谢远深深凝望着孟彰的眼,从那火光中汲取到一点暖意,也借来了一点火光。 “好。” 这一声应下,谢远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有星火一样的火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沉积在身体的寒意蔓延而出,要覆灭那点星火。但在身体的更深处、在冰山的最中央,有什么一直倔强地支愣着的东西先这股寒意一步,将那火焰接引了过来。 以这一点火焰为引,它也燃烧了起来。 虽然火光微弱,但它真切地存在在那里。 谢远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自然而然地笑开。 孟彰问:“怎么了?” 他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谢远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了些灵感,觉得可以汇成一段琴曲而已。” 孟彰顿时好奇起来:“什么样的琴曲?我可能听一听?” 谢远先是点头:“你当然可以。” 但下一瞬他就又摇头了:“不过那段琴曲现在就只是一个雏形,并不完整,也不清晰,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到我将这琴曲补完,我再弹给你听。” 孟彰高兴地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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