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是被逼的,也没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对不起徐栾。 徐栾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他低下了头,将脚下阵法纳入眼底。 过了良久,他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江橘白的脸上。 “没关系。” 徐栾说完后,没给江橘白震惊的时间,他身形瞬间幻化成黑雾,在阵法内散开。 四周鬼哭狼嚎声响彻,山谷凄厉恶鬼发出惨笑。 一只鬼手刹那伸出阵,袭进庙内,江棉被掐着脖子拖了出来,她被用力甩在树干上,脏腑震得她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她吐出一口热血,发红的眼睛瞪着被阵法困住的恶鬼。 一段时日不见,居然成长到了如斯恐怖的地步。 那可是连神都能困住的降灵阵。 很快,下一轮攻击直奔她而来。 江棉撑剑腾地而起,她衣摆如火焰飞扬,她攥住树梢翻身藏匿进树冠,三张如箭矢般的符纸朝阵内俯冲而去。 降灵阵被彻底唤醒,上空雷电交加,鬼气如海啸翻涌,中间一道少年身形。 江橘白已经全身僵化了,他冷成了一块冰。 江祖先缓慢显形于阵法上空,藏青色的长袍被风刮得疯狂舞动。 他手握阴阳剑,丢了一把符,那几张符幻化成几道气流灌入了剑内,他竖起手指,念起了口诀。 头顶黑雾成了一叠一叠的黑云层,压在山顶。 无畏子的位置在江棉的对面,三人的站位形成了一个三角。 徐栾的本体被困在阵法里,但他的分身见缝插针地与下面两人缠斗。 江橘白眯眼看着。 徐栾弱了许多,许多许多。 无畏子绕到恶鬼身后,他用一把桃木剑,直接贯穿了恶鬼的肩膀,他迅速念诀,恶鬼的半边肩膀被烧掉了。 阵法里的少年身形散开了一部分,逐渐开始不成人样。 召神需要时间,无畏子和江棉都在为江祖先争取时间。 什么文质彬彬,什么温良恭顺,什么平和有礼,那是活着时候的徐栾,不是如今的徐栾。 这是江橘白第一次见到徐栾真正的样子。 他立于阵法正当中,黑色立领的长袖正装一滴滴往下淌着血,他眸子猩红,脸色青白如死尸,他浑身都被阴湿凄然的怨气裹覆,它们在它的背后,轰然升天,如数条狐尾摆动。 光只是被他看一眼,心内就茫然,脑中就失神,神识被控死,令人不舒服的鬼地呓语诱哄着他的目标自己走向死亡。 江棉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与隔壁村那个女人,一起残忍地杀害了她的母亲。 父亲把她装进麻袋里,丢进了苏马道河。 她透过麻袋的空隙眼,看见父亲和那女人用怨毒的眼神望着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对母亲,这么对自己? 河水那样冷,全灌进了她的嘴里,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给冻住了,接着撞上岩石,碎成了冰渣。 为什么? 她挥剑朝无畏子砍去。 无畏子堪堪躲过,一回眼,撞上江棉失神的双眼,他立刻了然,念诀用力戳了一下江棉的额心,江棉才找回了心神。 她大喘一口气,“上次见他,没这么厉害。” 那时候还只会卷着她往房梁上吊。 无畏子一直都严阵以待,“生前遭受到的虐待越多,积攒的怨气越多,死后成长起来极其容易。” 眼前影影绰绰。 江橘白看见他们头顶降下来一道雷,直接劈入阵法,徐栾躲开,他脸上滑下来一道发黑的污血。 恶鬼抬起头,注视着上空的江祖先。 无数鬼手朝江祖先袭过去。 无畏子和江棉立刻出剑阻拦。 老爷子念诀的速度变得更快,一滴一滴的汗水从他下巴掉落,他手指并得很紧,不为外界所动。 又是两道雷降下来。 徐栾的鬼气被劈散了三分之二。 “本村六爷,恩善之神,执掌一方,统率民意,我今虔诚,闻今召请,速赴坛前,助吾之力……” 头顶轰然巨响,电闪雷鸣,已然是夺魂催命之势。 徐栾怦然跪倒在地,他的腰弯了下来。 江橘白强撑着,眼泪盈眶,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徐栾目光流散得很遥远,一道黑影从他身体里拔出,四面八方响起刺耳的鬼号,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雾气被它吞并,转瞬湮没。 江祖先陡然止住了念诀,他手腕一转,剑锋直指地下。 然而,就在无畏子和江棉都以为请神成功之时,鬼影的攻速停了下来,连鬼号声也消失了。 跪在地上的徐栾,缓慢抬头,他嘴角泛起一抹奇异的笑,“居然是你。” 江橘白的脸苍白而又平静。 江祖先飞速落于地面,他把手中的阴阳剑丢到江橘白脚下,“六爷选中了你。” 这下胜券在握了。无畏子心想,他饶有深意的看着江橘白,对身旁伤痕累累的江棉说:“小白是个善良的孩子,断不会眼看着恶鬼为祸人间。” 神力落在了一个刚足十八岁的少年身上,他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剑。 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却已经体会到了万箭穿心之痛。 江橘白手指一握上剑柄,他就差点眩晕倒地,无数金黄色的气流从他体内窜入剑身,他体内出现了一股外来的几乎能毁天灭地的力量,他弓下了腰,胸骨痛得难以忍受,他喷出一口血来。 抬眼,他与徐栾四目相对,眼泪顺着江橘白脸颊滑下。 无畏子见此缠绵不舍的情形,厉喝一声:“你还在等什么?” 四周平静如水,可阵法内雷电不休,鬼影冲天胡窜,做拼死顽抗。 江棉也浑然明白了过来。 这……这是,互相动了情啊! 江橘白难以遏制眼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他可能在哭徐栾活该,哭徐栾在这个世上仅剩几分钟的时间,哭自己,哭神力灌身,好疼好疼。 少年拎着剑,走入阵中。 无畏子、江棉、江祖先三人在上空近处随时准备着提供辅助。 可徐栾却完全没有要对江橘白发起攻击的迹象,他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在了地上。 对战喜欢的人,往往是没有任何力气的。 江六爷是江家村村民的守护神,他感受到了眼前这只恶鬼的存在,他抵挡着从各方袭来的阴气,他在江橘白体内蓄力。 江橘白的眼珠变为了金黄。 红色的剑穗,摇来摇去,摇到了徐栾的眼前。 江橘白被徐栾含笑的眼睛看着,如丧家之犬一般避开,却看见了徐栾身上各种各样的切口。 一切,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恐惧、不甘、不愿……这是一场噩梦。 头顶不间断咝咝响起的闷雷声犹如伴奏,绝望啃噬着江橘白。 “徐栾,我……” 黑影突然扑来。 “小心!” 头顶三道身影同时怔在半空。 徐栾握着江橘白的手,他抱着江橘白的腰身,剑身已经从他身体之中穿过。 无数鬼影发出凄厉悚然的尖喊,企图冲出结界,逃出生天。 但它们的主人心甘情愿死在少年手中。 江橘白松开了剑柄,他蹲下来,拍拍徐栾的脸,他泪如雨下,“徐栾?” 徐栾反而抬手轻拍着江橘白的背,“我早就知道你准备杀我了。” 少年如遭雷殛。 “但我既然喜欢你,让你杀我一回,又何妨?” 徐栾的眼睛爬满血丝。 江橘白不断喘气,他的身体仿佛被灌入了岩浆,他剧烈地痛楚。 “你不会撒谎,身上的味道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徐栾仿若静止,默然片刻,接着道,“我起先生气,后来又不气了,你活得好好的,被鬼缠上,不管是你自己想杀我,还是因着那些人想杀我,我都理解你。” 江橘白一直期望徐栾能跟他好好说话,平等地说话。 他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竟然是他与徐栾永诀之时。 少年的心,在发现自己的手指可以穿过恶鬼的手臂时,怅怅落了空,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已经死了的人已经不再使用身为活人时的思想。 但恶鬼此时,声音平和,婉婉转转地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少年爱人。 “你也几乎不曾对我说对不起,这段时间你常说,我还以为你是背着我跟别人好了,那样的话,事态可就要比你杀我要严重多了。” “行了,就这样吧,祝你以后快活安乐,一切都好。”徐栾漆黑的眼神流转着,慢慢地就流转不动了。 万籁俱寂,恶鬼消失在天地之间,一口气都没留下。 地上掉落几枚钉子,从徐栾身体里掉出来的。 江橘白孑然一身,他把钉子一颗颗捡到了手里,他用过往安抚自己的跌宕痛楚。 他恨徐栾。 恨徐栾不是人,恨徐栾没皮没脸,恨徐栾手段残狠,恨徐栾巧取豪夺。 他恨那恶鬼,所以恶鬼死有余辜。 少年恨它,恨得一颗心都恨空了。 群山密林如同黑魆魆的剪影,像鬼影晃动,江橘白眼前旋转。 “小白!”老爷子朝倒在地上的孙子奔跑过去。 - 江橘白身体早就在一顿折腾接着一顿折腾里每况愈下,经此一事,他又住了将近半个月的院,他瘦了一大圈,不过精神没受到什么打击。江祖先仔细瞧了,什么也没瞧出来。 吴青青是最乐呵的,因为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大事终于解决了,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好几岁。 出院那天,江祖先背着江橘白的书包,拎着保温桶,走在路上,他忍不住问:“你对那徐栾……” 江橘白边走边玩着俄罗斯方块,“你觉得是就是。” “什么叫我觉得是就是,你脑子进水了?那是鬼!” “你看你身体差成什么样了?” 江橘白没来由的烦躁,“他不是已经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老爷子扛包走在后面,被怼得一愣一愣的,不敢细想。 出了院,江橘白没急着回学校,他去了趟无畏子的道观。 “师父给她起名抱善,要是你去京城上大学,以后就让她也考京城去。” 江橘白戳了戳抱善圆鼓鼓的腮帮子,比最开始好看多了,之前被徐栾抱着,活像一个鬼婴。 “等她上大学,我都三十几了,我又不一定留京城。”江橘白才懒得带小孩。 明心不纠结于这个话题。 明心:“对了,师父说那天辛苦你了,他给你画了许多张护身符,让我交给你。” 江橘白没去数有多少张,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书包里。 抱善挥舞着双臂,抓住了江橘白的一根手指头,冲着他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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