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还记得卡戎,记得已故的亲生父亲,也记得派利文。 然后贝洛问他“派利文的名字是怎么来的”,阿波罗思考片刻,说应该是卡戎取的吧。 贝洛摇摇头。不对。不是卡戎,是派利文自己取的,这个词来源于一家首都的甜品店。派利文经常和人说这件事,刚认识尤里的时候也提过。 连贝洛都记得,按说阿波罗不应该忘掉。 贝洛家的猫叫什么?阿波罗忘了。 安娜家的猫叫什么?有几只?阿波罗说出了一只猫的名字,但不记得一共几只。 他记得安娜,但不记得安娜给他制作隐蔽摄像头、改良录像眼镜的事。 他记得尼克斯奶奶。不记得尼克斯家的狗叫什么。 他记得索尔,记得索尔有两个女儿(应该是三个),记得其中一个是警察,但想不起来她的名字。贝洛告诉他是“瓦丽娅”,他也对这名字毫无印象,就像此时第一次听说一样。 他记得学校的名称和地址,也记得自己是住宿生,记得双人间里的另一个同学,但不记得寝室门牌号。 贝洛又提了很多旧事,想验证阿波罗究竟忘了多少。 只可惜贝洛对阿波罗的了解不够多,不熟悉他的童年经历,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还忘了更多东西。 交谈中,阿波罗脸色愈发难看。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记忆千疮百孔,如果没有别人提示,他还无知无觉。 他忘掉的东西没什么规律。有些近,有些远;有些人与事还能想起来,只是忘了数字或名称这种符号化信息;也有些是关联的一切事物全都忘了,记忆不连续,中间横亘着大块空洞。 贝洛还让阿波罗在沙地上画蘑菇圈,像考试一样给他出题。 大部分咒文阿波罗都记得,但当贝洛问到烧亚麻的基本材料时,阿波罗却只能想起“需要一个金属盆”,除此外都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我的代价吗……”阿波罗呼吸有些急促,他在努力保持语气平稳,“还可以……已经很好了。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疾病,只是失去一些记忆而已……能治好妈妈那么重的伤,能治好你,我觉得很值!” “但是……” 贝洛刚说个开头,突然,远方爆出轰然巨响,吞没了贝洛的声音。 风从沙丘另一边吹来,夹带着隐隐热度。火焰在远方升起,染红大片天空。 贝洛和阿波罗都本能地缩了缩肩膀,只有深秋跃跃欲试地想过去看。 没过多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翻过沙丘。尤里和蕨花回来了。 蕨花还是团成一枚海桐球,在沙子上滚着前进。 尤里迈着舒缓的步伐,走得不紧不慢。他的速度与地形距离完全不匹配,本来他在沙丘高处,底下的人稍不注意,他不知怎么就突然到了近十米内。 尤里回到贝洛面前,又转身看了看远处:“来了很多熔毁品。我把他们拦住了。” “没杀掉吗?”深秋问。遇到熔毁品的时候,她是会直接杀掉的。 尤里说:“大概不能算直接杀死。它们有机会逃走。如果攻击欲望太强烈,非要通过火墙,那就会死。” 说话时,尤里一直盯着贝洛。 贝洛皱眉:“为什么看我?有话要问我?” “我本来没想用火焰,而是想做个迷宫,”尤里说,“你知道的,就是在福利院阻拦过希锡的那种,也在尼撒大学阻拦过我的……不是,阻拦过他,不,我……” 贝洛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了。然后呢?” 贝洛心想,你别说了,我能听懂……再说下去,阿波罗和深秋就会发现你好像不是“尤里”,他们会吓到的…… 关于“尤里”,其实贝洛也有一肚子话想问,但他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幸好深秋和阿波罗都没什么反应。 深秋不知道福利院和大学里发生的事,所以听不出来尤里提到的“他”和“我”是什么意思;而阿波罗沉浸在关于记忆的焦灼中,没怎么仔细听尤里说话。 尤里继续说:“我想做迷宫幻景,竟然做不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又看看贝洛的,“我们身上的服装,就是我操控‘浅滩’内物质所形成的幻景,它成功了,而且保持得很好。可是当我想用同样的方法制造幻景迷宫,用它阻拦熔毁品,却失败了……奇怪。” 这时,阿波罗从恍惚中回过神,正好听到尤里这段话。 阿波罗说:“呃,你的能力不是操控投射了感情的东西吗?会不会因为那边非常靠近精灵位面,几乎离开‘浅滩’了,所以你对那边的一切……没有感情?” 尤里看着地上的沙子,像在自言自语:“我早就能操控‘浅滩’内的沙尘与其他物质了……还以为已经不需要有感情了呢……难道我会对‘浅滩’有感情吗?这有什么感情……噢!也许是因为……精灵位面只是一个人的回忆,而‘浅滩’和人类位面是我们两个人的……” 阿波罗没听懂,还在呆呆地尝试理解。 贝洛赶紧再次打断尤里的话:“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应该想想接下来去做点什么。” 经这话提醒,尤里眼睛一亮,表情也从呆滞变得灵动了起来。 看着“尤里”的瞬间神态变化,贝洛仿佛能看见他的灵魂从内心的深渊浮了出来,重新回归到表皮以外。 “对啊!”尤里连连点头,“没错,接下来得做点什么……我们这边暂时安全了,下面就该去救他们了。” “救他们?”阿波罗问,“你说的是谁?” 尤里双眼带光,手搭在阿波罗肩上:“你能治疗伤者对吧,有人数限制吗?如果人特别多,其中很多都差不多要死了,普通医疗估计也治不好,这种程度的人,你能救多少?” 尤里的表情恢复活跃,阿波罗却陷入茫然。 阿波罗是想回答的,他想回答“也许都可以救”——他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但是他张了张嘴,嗓子却挤不出话来。 因为,他心里同时有另一个声音升起:你刚搞明白代价。这代价意味着什么?你真的理解了吗? 贝洛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尤里身边。 醒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尤里”。 他给尤里讲了阿波罗的魔法代价,说的时候尽量用词简明、语气克制。 尤里静静听着,还很认真地盯着贝洛,表情很像从前。 贝洛做不到一直保持目光接触,说着说着就低头看别处了。 等差不多说完看,他再抬头一看,发现尤里也移开了目光,好像在看他脚下。 看贝洛说完了,尤里便接过话题:“那个……不好意思我跑个题,”他指指贝洛的右腿,“你看,你没带手杖,但是站得很稳……” 贝洛一怔。 确实。他和尤里说话时,双腿自然而然地改变着身体重心,刚才全程没有任何人搀扶他,他只靠自己就从地上站起来了。 这些动作出现得自然而然,贝洛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 尤里说:“你的膝盖也是精灵弄伤的,我记得是因为你妹妹。你走几步看看,是不是痊愈了?” 贝洛稍微移动左腿,只用右腿支撑身体。右膝稳定有力,没有任何疼痛。 上次能如此舒适、灵活地使用双腿,已经是十五岁以前的事了…… 贝洛沉默着。阿波罗抬高声调说:“真的吗!其实我不知道你的腿也是精灵弄伤的……也可能我以前知道,然后忘了?不管怎么样吧,总之你以后就不需要拐杖了?太好了……” 他语气充满喜悦,声音中却难掩虚弱。 “阿波罗……”贝洛转过身,“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不希望你额外治好我的腿……” 阿波罗没接这话,他问:“刚才你们说到还有其他人受伤,还有谁?带我去看看吧,我治好他们。” 尤里绕过贝洛,望着阿波罗:“只是治好你自己、卡戎和贝洛,你就已经缺失了这么多记忆……如果治疗那么多人,之后你的脑子里还能剩下什么?” 阿波罗表情僵硬地笑了笑:“我明白。但是……” 尤里补充说:“根据贝洛的描述,你失去的记忆是永久失去,不是普通的健忘。即使别人提醒你,你也回想不起来,只能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着。要知道,记忆不仅是信息,更是情感与经历,这些是补不回来的。” 阿波罗说:“刚才你不知道我的代价,所以直接说了有很多人受伤,而且很严重,都快死了……现在你知道了我会失去记忆,所以想劝我慎重,对吗?” “确实应该慎重。” “可是那些人的情况没变呀,他们还是有生命危险,还是需要帮助。我想通了,得救他们。” 尤里说:“你真想清楚了?绝大多数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绝大多数不认识?”阿波罗皱起眉,“那也就是说,还有少部分是我认识的人?” 尤里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抿了抿嘴。 阿波罗追问:“都有谁?有我妈妈吗?这次没有吗?唉,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呀,至少告诉我名字,让我安心一点?” 贝洛对他说:“阿波罗,我当然也希望大家都痊愈,但我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做出牺牲。一旦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要面临的是什么程度的改变……你能想象吗?” 尤里也说:“是啊。你想想,你没见过卡戎的检查单,不知道她的具体伤势,你不知道贝洛受了什么样的伤,不知道他的膝盖也是被精灵弄伤的,可是你却能让他们痊愈。也就是说,你的魔法并不是‘治疗’,而是‘还原’。而且这种力量不受你控制,什么伤能治好,什么治不好,是由看不见的规则决定的,而不是由你决定的。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几个名字,你愿意救人,魔法就会开始运行,你想后悔都不行了。” 尤里说话时,阿波罗跟着频频点头。 随着每次点头,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看着地面。 很快,他又抬起了头:“没问题,我有心理准备了。如果人真的很多,我可能会忘记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忘记妈妈,忘记派利文,可能连树篱村都不记得了……甚至可能忘记自己,记忆全部清空也不是没有可能……” 尤里深深地叹气:“是的。最坏的情况是一切归零。坦白说,那些人受重伤是我的责任,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补救。我能停止伤害,却无法‘还原’。这份责任不该强行转移到你身上。” “不是这样的,”阿波罗笑着摇摇头,“不是你把责任转移给我,是我主动想去做。如果我的恐惧超过了救人的愿望,我不想救人了,那我就可以保全自己,不是吗?但我想救他们啊,真的。” 他顿了顿,向前一步:“失去记忆,一切可以重来,失去生命,就永远无法挽回了。我愿意用记忆换他们的未来。”
314 首页 上一页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