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望向尤里,看了一眼房门。尤里熟练地领会了意思,过去把门关上了。 他走回来,趴在姐姐床边。姐姐虚弱地说:“我不在的时候,她来过吗?” 尤里用力点点头。 “她进来过吗?” 尤里摇头。 姐姐看了一眼窗户:“嗯……也对。她从外面可打不开窗户,怎么进得来呢。幸好她没有进来,如果遇到妈妈,妈妈会害怕的……” 尤里从这句话里识别出:姐姐想打开窗户。 他走到窗前想帮忙,却发现窗户比门难开,窗户上有插销,太高了,他够不着。 姐姐说:“先别开了,太冷了。你过来。” 尤里又去趴在床头。 “既然她没进来,你是从哪见到她的?你确定是她来过吗?” 尤里回答不了在哪,但可以用力点头。他当然不会认错人,他都见过“她”好几次了。 第一次是和姐姐一起见到的。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他们在后院的草坪上铺了小花布,假装去了很远的地方野餐。那时姐姐还能自己下楼,还有力气出门玩耍。 妈妈在屋里。爸爸离开了姐弟俩五分钟。这期间,“她”从不远处的树林里走了出来。 她有很长的灰色头发,会挡住眼睛,整张脸只能看见嘴。 她的手臂原本和普通大人一样长,也能伸得更长,能隔着花圃伸过来握到姐姐的手。 第二次见面是在姐姐的房间里。深夜,尤里从带护栏的小床翻了下来,摸索去了姐姐的房间。 她来了。她正在和姐姐轻声交谈。 窗户开着一道小缝,她在外面。她比上次变高了,非常高,能站在外面直接够到二楼的窗户。 姐姐让尤里也和她打招呼。但尤里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 窗外的她说了一声“妈妈”,这是尤里会说的词。 于是尤里也说了“妈妈”。 第三次和后来的更多次见面,都是在姐姐的房间里。 前几次她们还隔着窗户,后来姐姐越来虚弱,不能在窗台边站那么久了,于是,姐姐邀请她进来了。 她第一次进屋的那天,是很特殊的一天。 之前尤里一家人频繁去医院,尤里没病,但也被做了很多检查、打了一些针。这天他们再次一起去了医院,回家之后,父母强颜欢笑,姐姐闷不吭声。 尤里能察觉出他们心情不好,就默默自己玩耍。 夜里,尤里熟练地下了小床去找姐姐。他看到灰头发的客人坐在姐姐床边,姐姐靠在她肩上,正在咬着嘴唇哭泣。 尤里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哭,总之他也跟着哭,哭了很久。灰头发的客人也拥抱了他。 后来姐姐和爸爸就离开家了。 他们离家期间,灰头发的客人偶尔会出现在窗外,没有进屋子。 大概因为妈妈会随时关门关窗,外面的人进不来。妈妈说天气越来越冷,千万不能吹穿堂风。 尤里喜欢坐在正对大门的木楼梯上。他每天都要这样坐一会儿,看看爸爸姐姐会不会突然回来。 有几次,她的头出现在门上方的玻璃窗外。先是头顶,再是双手,然后整张脸慢慢出现。 尤里和她对视,轻轻招手,她回以微笑。 今天晚上,姐姐回来了,而她没有出现。 这也正常,她本来就不是每天都来。 姐姐身体虚弱,却迟迟不想睡觉,一直小声和尤里说话。 她说了和爸爸离家期间的事,尤里能听懂是去看病,更多就听不太懂了。复杂的词太多了。 尤里有点困,但还撑得住。姐姐看出他打哈欠了,准备结束话题。 她小声对尤里说:“你不会说话,跟你说什么都能保密,真好……” 尤里被夸了,笑嘻嘻地看着姐姐。 姐姐伸手过来抱了抱他。 和爸爸妈妈不同,姐姐的拥抱其实不太舒服,她的手和肩膀都很薄很硬,会把尤里硌疼。 姐姐低声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和她说好了,她以后会带我走。” 尤里的小脸皱起来。 “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姐姐微笑着,但是眼角有泪光,“可是如果我不走,我就要死了……爸爸总说我会越来越好,其实我知道的,没多长时间了……原本他们说你可以救我,结果上次大家去试过了……不行。去镇上的时候我听到过别人议论……他们说,爸爸妈妈会不会是为了救我才有了你……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从结果看也不是,根本不行,你根本救不了我…… “我不会怪你的,真的不会,你也千万不要讨厌我呀!幸好有你,而且你这么可爱,这样爸爸妈妈不至于太伤心…… “但是你知道吗!现在好啦!她可以救我!她跟我说过她生活的地方,是个很美的地方……虽然肯定没有我们家美,但在那里我的病就不会越来越重了!她可以当我的新妈妈,虽然她肯定比不上我们的妈妈,但……但她可以让我不生病呀! “还有呢,她说她有魔法,可以做出一模一样的小孩……我的意思是,和我一样,或者和你一样,可以和任何小孩一样。这些新小孩会好好活着,很健康很聪明。你看呀……如果我跟她走,就让她做一个新的我留在家里,这样爸爸妈妈仍然有女儿,你仍然有姐姐,我也不会病死了。是不是很完美?” 尤里并不觉得完美。 他不希望姐姐走,也不希望姐姐死。 他已经隐约知道“死”不是好事了。死就是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爸爸和姐姐离开半个月都不行,更别提“永远”离开了。 后来妈妈来了,她发现尤里大晚上窝在姐姐的房间,把他拎了回去。 看到妈妈的瞬间,尤里想告诉妈妈姐姐要走,或者要死,但被带回房间后他很快就睡着了,刚才复杂的情绪迅速烟消云散。 一觉醒来,姐姐还在。尤里也几乎忘记了昨晚想哭的冲动。 白天,爸爸出门了。这次没有带姐姐。 天黑得越来越快,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妈妈又开始准备晚餐,尤里像从前一样坐在楼梯上。 今天姐姐的体力好一些,她也下了楼,要和大家一起吃饭。 一开始她和尤里并排坐着,妈妈看到了,怕对她身体不好,让她和尤里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还帮他们开了电视,调到动画片节目。 尤里站起来,跟着动画片里的音乐蹦蹦跳跳。姐姐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低声说:“你看。” 他们一起看向客厅的窗户。 灰头发的客人来了。 外面天色昏暗,她的身体融在黑暗中,脸和头发贴在玻璃上,被室内灯光照亮。 她抬起一只手,指着大门方向。 尤里感觉她想进来,但他没办法给她开门。正门后门都锁了。不仅有插销,还用钥匙锁过。妈妈爸爸说到做到,真的会锁上每一扇门。 尤里回到姐姐面前,哼哼着摇头摆手。姐姐听懂了,低声说:“你赶紧上楼,关上我的窗户。” 尤里一脸没听明白的样子。 姐姐不是很喜欢灰头发的客人吗?为什么要关窗户? 姐姐解释道:“我下楼之前打开了房间门窗,我屋里味道太难闻了……只是想通通风……她会不会从我窗户进来啊?她能长高,能够到窗户……万一她随便跑进来,吓到妈妈怎么办呀……” 说话时,姐弟俩扭头一看,客厅窗外的人影不见了。 也许她暂时走了,也许她真的去姐姐的房间了? 尤里正要爬楼梯,这时,正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开了门。 不是客人,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刚走进门,突然,外面狂风大作。 风吹得爸爸摔了个跟头,妈妈也后退了好几步,靠在楼梯扶手上,本能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二楼,姐姐房间的门被吹成了完全平开的状态,合页已经断了。 这扇门刚才就是打开的,房间内的窗户也是打开的。 在爸爸进门的瞬间,这幢房屋里出现了如飓风般的穿堂风。 一家人都听到了木头劈裂声。正门被掀飞了。 凛冽寒气急速扩张到全屋,悬挂的物品剧烈摇动,楼梯和家具吱嘎作响,全屋电灯不停闪烁。 妈妈爸爸都听见了孩子的尖叫声。 他们强迫自己睁开眼,望向客厅……在一明一灭的灯光中,有个披散着长发的人站在两个孩子面前。 不……那不是“人”。人不应该有天花板那么高。 灰头发的客人抓着尤里,姐姐则死死抓着客人的胳膊。 呼啸的风声吞没了姐姐的叫喊。爸爸妈妈听不清楚。 其实她喊的是: “不是带走他!是带我!你要带走我啊!为什么选他!不能选他!” 客人的嘴在动。大人听不见,只有孩子们能听见:“但是,我想要小小的孩子,我想要好好的孩子。” 姐姐和客人交谈多次,当然了解她的语言习惯。 她说的“好”,不是指品德,而是指健康。 “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不选我!”姐姐抓着她不放,却被她一挥胳膊,甩得老远。 尤里听见了爸爸的吼声。爸爸艰难地从楼梯后面拿出了猎枪。 妈妈也在语无伦次地叫喊。尤里开始哭,他听不清父母在说些什么。 爸爸拿着猎枪,却并没有瞄准灰发客人。 一方面是因为他怕打中尤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正瞄准着一个同样诡异的物体。 那是一个小孩子。 在肆虐的强风中,他稳稳坐在楼梯上,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门外——就像平时的尤里一样。 他的长相也和尤里一样。但爸爸妈妈都明确地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正在怪物的怀抱里哭叫着。 狂风逐渐夺去了每个人的视野。 高大的家具开始倒塌,轻些的物品被风卷起,灯全部熄灭,世界陷入黑暗。 哭声、尖叫声被风声掩盖,只有猎枪的声音尚能穿透夜空。 枪响起了两次。哭声尚未止息。 房屋一侧墙壁倾倒之后,出现了第三声枪响。 几乎在同一秒——震耳轰鸣爆开,烈焰喷薄而出。 整幢房屋瞬间陷入火海。 今晚冷而干燥,北风凛冽,吹得人全身如受刀割。 “妈妈”把腿变长,在山林间全力奔跑。 她和怀里的孩子都在燃烧。 空气那么冷,他们越来越烫,火焰越来越旺。 她速度极快,犹如一颗火流星飞过森林。她迅速来到五棵桦树前,抱着黑色的孩子,跳进树木围拢的流沙。 到了里面,妈妈深吸一口气。里面空气怡人,比外面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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