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则安急急把书放回格子里,想也不想就要关上抽屉,却在瞥见那空白的封面时,觉出不对来,复又把抽屉重新拉开,抓了把枫叶盖在书上,要把它藏好,恢复原样。 让这不该有的心思继续藏在过去,藏在格子中,藏在枫叶之下。 自认为自己掩饰好一切后,兰则安终于松了口气,正想擦一擦额头根本不存在的冷汗,身后传来了一道好奇的男声:“你在做什么?” “师尊?!”兰则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他愕然回首看向褚漫川,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心都像是被石头拴着掉下了悬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兰则安动也不动地半蹲在地上,呆呆地仰视着褚漫川。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明显的紧张之色,就像是干了坏事被抓住了一样。 褚漫川看了只觉得有意思得很,楚崖一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无论犯下多大的事,也无论到底做没做过,他都是一副闲庭信步、自然轻松的模样。 便是说着跟他毫不相干、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来的鬼话,他都能信手拈来,一五一十说出来,听着就跟真的似的。 眼下看兰则安这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几乎是把心思完全写在脸上的单纯模样,稀奇的同时,褚漫川对那格子里的物件更感兴趣了。 “我刚过来,见你蹲在那儿好像是拿什么东西?里面放着什么?” 兰则安眼神躲闪,呐呐着开口:“没什么,就是放了一些枫叶……好看。” 褚漫川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他看着兰则安的脸,觉得上面好像明晃晃的写着四个字,还是非常醒目的四个字。 我在说谎! 世人常说兰花乃花中君子,他从不种花、也不养花,听到这话总是一笑了之,从未放在心上。 但今日见兰则安才恍然大悟,能让说谎从来不脸红的楚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那绝对是兰花的“君子之风”影响了他。 妖族在修成仙身前是没有灵智的,全凭天地灵气润养,而花草精灵性情温和纯净,也确实是最好的“躯壳”。 现在想想,楚崖那厮也算是有眼光,给自己挑了个绝佳的身体。 “是吗?让为师看看。”褚漫川大步流星走向兰则安,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黄木书格上。 兰则安微微侧身,身体往书格上倾了些许,仍半蹲在地上,固执地没有让开:“师尊。” 他眼睛深处有丝丝哀求之色,虽不浓烈,却也表明他极不愿意让褚漫川看到那格子里的物件。 这就让褚漫川更觉奇怪了。 ‘兰则安’的经历就那么多,他的心思也一眼就能望到底。况且他守礼克制,断不会将自己的东西随意放在书房,也决计想不出在书格里放满一匣枫叶,用来藏书一事。 是楚崖,也是楚崖的书。 不过褚漫川想不通,什么书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藏月山一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也很少进书房,便是进来了,也从不翻看这里的书,那楚崖又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藏起一本书? “……这是弟子的秘密。”话说完,兰则安的脸也红了个彻底。 即便是说谎,他也坚持不让自己去看那本书。 褚漫川见状,没再逼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行吧,既是你的隐私,为师也不便查看。” 兰则安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卸下心里的负担之后,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懈了下来。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楚崖,也不再去想身后那本被藏起来的书,强行转移了话题:“师尊是有什么要交代弟子的吗?” 褚漫川想起段至那玩意儿方才说的话,面色微沉:“他来找我,还是为了宗门大比一事。” “此次大比较之从前,规则有了一些变化。”褚漫川轻敲了两下身边的书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起,“今年的宗门大比,分为初选赛、挑战赛和风云赛。初选赛时,每个弟子都要依次抽选另外三峰的弟子,也就意味着每人都要比三场,跟完全不同风格的修士比。赢者加一分,但输者也不扣分。若是平局,则双方不加不减。” 兰则安颇有兴趣地说:“依师尊的意思,就是弟子可以跟法修、文修和武修都切磋一次了?” 褚漫川点头,语调闲闲地提醒他:“没错,不过若是输了,也有可能连输三次。” 兰则安坦然一笑,神色自若:“师尊不是让我量力而行嘛?弟子没有心理负担,这次大比无论输赢,都只是弟子修仙路上的第一步。” 昔日,楚崖也曾跟他说过:“师尊,弟子的剑从不惧输赢,只要师尊信我,弟子就绝不会让师尊失望。” “弟子会为了师尊赢,但若是输了,弟子也输得起,因为弟子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会一直输。” 褚漫川的心神有那么一瞬失去了平静。 半晌,他方道:“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弟子一定谨记。”兰则安定了定神,承诺般开口应道。 褚漫川的心绪有些复杂,他随口答应了一声,转身欲回正屋,临走时还不忘说:“你继续看书吧,今日就先别碰剑了,松弛有度,方为修仙之道。” “是。”兰则安略一颔首,将这句话放在了心里。 距离晌午还有好一阵子,兰则安就重新拿起了那本《君子剑》,细细品读着其中真意。 另一边,褚漫川回到正屋之后,也想起了这本《君子剑》。 …… “师尊!你快看!”楚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举着手里的书,扬声道:“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剑意呢!读着倒不像我们器修,反而有种文修的感觉。” “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注2] “师尊!弟子觉得这书写的不对,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若是只追求所谓的‘道’,反而容易倒行逆施,忘了修仙的本心。” 褚漫川接过他手里的书,快速翻了一遍,道:“你的道非他的道,他的道也非你的道,不同的道,本就不能混为一谈。若是只用一种眼光来看待所有的道,反而容易困于己道,你可明白?” 楚崖当时凝思良久,才道:“师尊一语点醒梦中人,弟子受教了。” “不过。”他眼珠一转,又笑着说:“弟子还是觉得此道有种文修的感觉,只是修的不是‘艺’,修的是‘性’,也是‘心’。” “你这么想,那便是你的道了。”褚漫川也并不否定他。 …… 当时的无心之言,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即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因为不同的事情,剑意也是有差别的。 人都一直在变,何况手里的剑呢? 褚漫川慢慢转过神,有些好奇兰则安是怎么看待这本书的了。 他右手一挥,身前出现了一面水镜。 水镜之中,兰则安正好放下手里的《君子剑》,视线缓慢下移,再次看向了书柜最下层的格子。 他蹲下,犹豫看向那间格子,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褚漫川被他这副表现彻底勾起了兴趣。 又是好一会儿,兰则安闭着眼睛拉开了格子,好似壮士割腕、破釜沉舟。 至于吗?一本书而已。 褚漫川失笑,但下一秒,那抹笑就止住了。 他看见了八个字,想起了一把剑。 天长地久,矢志不渝。 即楚崖之剑:长渝。
第9章 “楚崖,你是为何执剑?” “师尊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每个剑修都有自己的剑道,剑心不同,剑意自然也就不同。 一直到楚崖在上古神域出事,他都不曾说过自己的剑意。 褚漫川记得,当年他问楚崖这个问题时,那人眉眼含着盈盈笑意,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也许楚崖是想让他自己发现。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却还是‘楚崖’亲自告诉他的。 …… 书房里,兰则安拿着那本无名书,想知道楚崖平日里是怎么修炼剑道的。 《君子剑》里有一条楚崖写的批注,兰则安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感兴趣。 [吾之剑乃剑,私以为君子剑乃心] [所谓君子,修心为上,其剑乃其心] 文修,自古以来便是以琴棋书画四艺入道,也是修心养性之道。 如果说器修和武修看的是根骨,那文修和法修看的就是心性。 而君子剑,楚崖认为它的剑意,是重在修心。 兰则安在一页页静心研读。 而褚漫川却在一页页中乱了心神。 心脏像是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阵痛在身体里蔓延开的同时,一股实打实的疼意也开始发作起来。褚漫川用力按住心口,指尖轻颤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几息后,他竟生生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也是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找他了。 是虞修的传音符。 褚漫川无力地挥了下手,一道紫光掠过,他面前的光影中,出现了一张冷白色的俊美面庞。 那人穿着一袭红衣,目光有一丝玩味,但更多的却是探究之意。 他盯着褚漫川打量许久,唇角略略勾起,笑容带着几分惯性的轻挑:“怎么?养魂玉出岔子了?没见着人?” “不是。”褚漫川摇摇头,嗓音沙哑地问他:“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虞修讥讽地笑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事?只怕鬼域里最清闲的人就是我了。还不是你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褚漫川闻言嗤笑出声,道:“那你现在可看过了?” “楚崖呢?他没在你身边吗?你们师徒二人好不容易重逢……”虞修本来是顺嘴一问,却见褚漫川眉宇轻蹙,再回想方才他的脸色,虞修止住话题,言之凿凿,“你用剑了。” 褚漫川没接话,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虞修微眯着眼,原本懒洋洋的气质骤然一变,那双像是一直透着笑意的桃花眼也显出几分厉色,变得犀利起来:“你不要忘了,师鹤语是文修,修心几千载,城府极深,若是被他看出你剑心不稳——” “他应该已经有所怀疑了。”褚漫川漆黑的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愈显深沉。 虞修沉默了一下,话里多了几分认真:“楚崖他到底怎么了?” 楚崖都回去了,褚漫川的剑心却仍然没有恢复。 若是楚崖完好无损的回了万世仙宗,那褚漫川就绝不会跟师鹤语再发生冲突,以楚崖的实力,他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他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变了个样子,也变了个彻底。”褚漫川的声调很平,却若有若无的透出不痛快。 算账,算不明白。
69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