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他们看的是还未醒来的沈扶玉,白色的衣袍又脏又乱,领口大张,露出的白色肌肤上还带着鲜红刺目的血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脸色惨白,眼眶红肿,还有哭过的泪痕。他躺在地上,看不出来胸膛有没有起伏。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晕过去了。 更像是…… “师兄!” “沈仙君!” 泊雪的场景一放出来,底下的人纷纷惊呼。 姜应还算冷静,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若是沈扶玉死亡,泊雪不会这么悠哉悠哉地同他们周旋。泊雪摆明了是想讲条件。 讲条件,就有回旋的余地。 “不要杀他们,”沈扶玉回过了神,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泊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伤害他们。” 不要杀他们,不要再杀了。 他承受不住,他真的…… 不能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亡。 “本尊没想杀他们呀,”泊雪笑盈盈地看着沈扶玉,虚伪地叹了口气,“小剑仙,你不要露出这般可怜的神情,本尊都要心疼了。” 沈扶玉心脏跳得厉害。 那边,泊雪的分身转过了头,撑着脸看向下面的人。 “你们还在期待沈仙君解封绛月剑来救你们是不是?可惜,绛月剑解封需要很多杀意,沈仙君没有告诉你们吧,他十八岁时,为了不让自己的杀意胜过理智,伤害你们,连同杀意——或许叫心魔比较好?心魔和绛月剑一并封死了。” 泊雪笑道:“解封绛月剑,本就是一件悖论。木已成舟,本尊胜局已定。” “本尊,要血洗六界。”泊雪一字一顿道。 “二师兄……”云锦书下意识看向姜应,似乎是在朝他求证泊雪所言的真实性。 姜应缓缓开口:“心魔……怪不得。剑修随着越来越多的杀生,会越来越嗜杀。这种杀意一旦控制不住,就会形成心魔,进而失控,沦为魔修,无差别杀人。” 凭借沈扶玉当时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怪不得…… 可是失控的剑修毕竟是少数,沈扶玉究竟是为何会笃定自己一定会失控?他在禁地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跟那个屠杀沈家庄的魔修有关?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姜应眼下实在没空去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只是要杀意就能解封是吗?” 一片绝望的哀叹中,一个人倏地试探着问道:“那么,杀够足够的人,是不是就能凑齐足够的杀意,绛月剑……是不是就能解封了?” 闻言,沈扶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脸色苍白,理智全无,对着那边的人喊道:“不是!不行!不许!” 外面的人自然是听不到他的呼声的。 外面也安静了起来,下意识看向说出这话的人来。 杜灵侠还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看,他抖了抖身子,磕磕绊绊道:“就是、就是一个猜测……” 他说完,所有人都跟着沉默了起来。 “试一试。”云锦书也反应了过来,他扭头看向绛月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云仙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来吧。” 云锦书下意识看过去。 “你有修为,能帮大家,我一把年纪了,”这个老头拄着拐一顿一顿地走来,“还有肺疾,死我一个,也无所谓啦。” “您是?”云锦书下意识问道。 “沈仙君,”老头笑着拄着拐,慢悠悠地往绛月剑的方向走去,“七夕时,买了我所有的酒呢!” “听闻沈仙君不爱饮酒,真是麻烦他啦。就当我报答他吧。” 沈扶玉看着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向绛月剑,提高了声音喊道:“不要去,不要去!” 他自然是在做无用功。 那老头很快走到了绛月剑前。 绛月剑被泊雪插在了桃花林前,血红的剑身黯淡无光,但见过的人都知道,这把剑有着多么可怕的力量,会爆发出多大的剑光。 由六界三大灵火锻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剑。 让沈仙君一剑成名的绛月剑。 老头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买他酒的那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沈仙君,他给自己的买酒钱叫他多苟延残喘了这几个月。 也该到时候了。 老头想,便当是报答沈仙君了。 菩萨啊,显显灵吧。让沈仙君这般心善的人,再多活一些时日吧。 沈仙君爱苍生,苍生也爱沈仙君。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拐杖一扔,义无反顾地将脖颈撞在了绛月剑的剑身上。 沈扶玉眼都红了:“不要!” 绛月剑感受到了血气,剑光闪了闪,它好像听见了沈扶玉凄厉的呼声,剑光一亮,剑身倏地燃起气势汹汹的火焰,很快便将老头的尸体吞噬殆尽。 火更大了些。 “有用!”雪烟一惊。 可是绛月剑的封印似乎只是松动了些许,并没有彻底解开。 泊雪幽幽地提醒他们:“要解开绛月剑的封印,只靠那个老头可不行哦。” 其余人警惕地看了泊雪一眼。 “沈仙君待我们极好……”有人想跳火,“上一世我们也确实对不起他。” “真的要跳吗?那就死了呀……” “可是活着也会被那个魔头弄死吧,不如赌一赌沈仙君?” “沈仙君真的还活着吗?” “一定要跳吗?” “我,我,”死亡的恐惧叫杜灵侠连连后退了几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咬牙,直愣愣冲进了火里,“我也要成为救沈仙君的英雄!” 火光吞噬了他,火势更甚。 “谁爱跳谁跳,反正我不跳。”吓得一个乞丐连忙朝反方向跑去,可他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他转过了身,泪流满脸:“可是除了沈仙君,没有人会救我了。” 他一闭眼,跑步间有几分慨然赴死的大义凛然感。 沈扶玉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拍了拍结界,想要冲出去,声音绝望沙哑:“不要!不要跳了!停下来!” 结界把他们隔绝成了两个世间,外面的人完全听不见沈扶玉歇斯底里的喊声。 王心慈一咬牙,主动站了出来,她道:“大家!” 她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道:“这魔头觉得我们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低劣弱小,他燃起这把火,就是要看我们第二世再次背弃沈仙君!” “我们没有妖魔鬼族的力量与修为,但是我们有骨气!”王心慈眼神明亮坚定,“铮铮铁骨,宁折不弯!我们不强大,但我们依旧顶天立地!” “他以为他这样可以摧毁我们,他是痴心妄想!” 王心慈说完,转而朝火海奔去。 自她之后,镇民们也相继一个接一个地朝火海跳去。 沈扶玉不停地拍打着结界,他的双手的掌心都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他像是一个被人勾去了魂魄的木偶,麻木又僵硬地盯着绛月所在的地方,绛月剑发出的火焰好烫,好似烫穿了结界,烧得他的眼睛生疼。 “不要、不要、不要……” 沈扶玉像是一头困兽般发出痛苦又无力的呜咽,他跌落在地上,他竟分不清是心脏的痛随着血液流入了四肢百骸,还是身体的痛苦一路挤压了心脏,他呕出了一口血,鲜红的血液吐了前襟。 火势越来越大,很快便蔓延到了姜应等人的面前。 火光映出了他们坚定又柔和的身影。 “再给你打一次配合吧,我的天下第一小公主。”姜应笑了笑,跳到了火焰面前,像是在给沈扶玉说话似的。 草乌撤去了阵法,行动自如,他走到了火焰前,没说话,但是眉眼柔和。 “大师兄!”云锦书眼眸明亮,看着中间的绛月剑,见剑如面,“桃林烧坏啦,你再变一次桃花出来吧!” “大师兄,”雪烟笑道,“遇见你真好,下辈子我还要跟你做同门。” “师兄,”祝君安眼眸柔和,“我这次会勇敢一些。” “哥哥!”沈千水更活泼一些,“谢谢你呀。我喜欢千水这个名字,也喜欢沈这个姓。” 他们顿了顿,手拉住了手。 姜应垂了垂眸,轻声道:“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火光旁,清霄派山脚下的巨石依旧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上面“敢为天下先”的字样闪闪发着光。 一瞬间,他们福至心灵,起身齐齐跃入火海中。 敢为天下先! 他们直愣愣的下坠的身体像是一根银针般刺入沈扶玉的头顶,沈扶玉眼前一黑,目眦欲裂,崩溃喊道:“不要!” 他为人称赞的冷静与温柔好似随着那几个身影一并跳入火中,被烧了个彻底。他动了动唇,火舌又大了些,火光跳映在他的脸上,沈扶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猛地栽倒在了地上,束发的玉冠随之掉落,他的头发狼狈地披散开了。 沈扶玉抽噎了几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出来,又缓缓地汇成了一条水流,落入了地里。 一时间,百般情绪,只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啊啊啊!” 心脏传来的疼痛教他难以忍受,他跪在地上,只能可怜地弓起背,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十指扣在地上,全身都在发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师门、他的师弟师妹、他的师尊、他的长老、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哥哥……这个偌大的世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就像年幼时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又变得孤独起来。 他孤独着来,曾热闹一阵,又将孤独着离去。 “啊啊啊——”沈扶玉的指尖被粗粝的石子渗入,但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他明明已经及冠多年,此刻却像是一头失去了庇佑的幼兽一般可怜地喊叫道,“救命啊……” 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沈扶玉急火攻心,又是吐出了一口血来,血液迸溅得到处都是,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还在仙船上,池程余和温沨予在吵架,偶尔讨论草乌和乌龟谁更快一些,雪烟、祝君安和沈千水在讨论哪根发簪好看,姜应还在拿着扇子故意寻危楼和凤凰的开心。 沈扶玉呜咽了一声,痛苦地看着绛月的方向,他喊道:“危楼……” 救救我吧。 谁都好。 “姜应……草乌……锦书……程余……” 救救我吧,求求你们了。 “雪烟……君安……千水……沨予……” 救救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扶玉跪在地上,抱住了头,他的衣襟上已经满是鲜血与泪水,狼狈得再不复往日风光霁月的模样。 “别丢下我……”沈扶玉喃喃道。 他想起昔时那魔修血屠沈家庄的事情了,彼时他躲在巨石后面,正如此时他被挡在泊雪的结界里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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