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望见了空中的月亮。 彼时暮色四合,那轮缺了一角的月儿淡淡地悬在松枝之上,遗世独立地浮在天边,地上的人儿仿佛只要遥遥地望着它,心中就能获取无穷的平静与力量。 钟淳望着那轮朦胧的月,脑海中忽然神奇地涌现出了张鄜的身影: 那人在桌案前被烛火映照的侧脸、那人编滚灯时垂下的眼睫,那人在无名坟冢前孤坐的背影……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坚若磐石的力量,一股足以对抗任何人、任何事的力量—— 钟淳深吸了几口气,趁着夕光往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于一道陡峭的山坡上。 他记得这个山坡!上边栽满了柏树,尽头便是围场外边停放各家马车的地方,只要从这里爬上去,他就能逃到有人的地方了!—— 于是他一面推开乔希玉压过来的唇舌,一面佯作着急道:“你别脱我裤子!我想……我想小解了!” 乔希玉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坏笑道:“想小解?没事,就在这尿,我不介意。” “一会儿等你被我弄舒服了,说不定也会忍不住小解的。” 钟淳被这死断袖的污言秽语给噎住了,一计不成又心生了另一计:“……你既知我和丞相关系匪浅,怎地还对我作这种事?!难道就不怕丞相知道吗?” “噢?” 乔希玉闻言果然动作一顿,他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方才微微一探便知钟淳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故意编排他与丞相的床事也是为了逗他,岂料这小殿下自己还主动将张鄜这尊大佛给搬了出来。 “既是关系匪浅,你一定睡过丞相的榻了?” 钟淳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方才的畏惧荡然无存:“我自然睡过,还睡了不止一次。” “丞相府里的是冰簟床,被衾是金缕织的,睡起来可舒服了。” “床榻外还围了一张秋香帐,帐角系着四串碧色宝珠琉璃,若你不信,大可亲自去丞相主卧里瞧一瞧!” “我已经是丞相的人了!你如今对我做这种事,丞相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乔希玉脸上的调笑渐渐淡了,看着钟淳面上理直气壮的神情,心中竟真升起三分疑窦来: 这小殿下似乎也不像在扯谎,连丞相帐中挂了几串宝珠都一清二楚……莫非真在里面睡过数回? 钟淳自然未在扯谎,他变作胖猫儿的时候日日都与那人同寝同卧,对于这些帐中细节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那秋香色的帐中还绣着一幅野凫戏水图,旁边的灯罩上还……” 似是看见了什么,他话音一滞,面上霍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丞相!!你真的来了!!!” 乔希玉闻声猛地回过头去,却见身后一片静荡荡,别说人影了,连个鸟影都没有。 “你……啊!!——————” 他的手背蓦地传来一阵剜心之痛,面容扭曲地回过头,却见上头直直插着一支雕翎羽箭,整只右手竟已血流如注。 “……钟淳!!” 钟淳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冲乔希玉狠狠“呸”了一口:“方才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从你背后偷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骂完人,他便跌跌撞撞地朝方才的那条崎岖小道奔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丛丛林木之中。 乔希玉猛地拔出伤处羽箭,赤红的双目阴森地盯着那条山石遍布的小径。 …… “今日天色已晚,回城之途起码要费上一个时辰,丞相不如便在乔家别苑留宿一晚罢。” 月色中,张鄜漆服高冠地立于乔府门前,神情疏淡地朝乔敦道: “多谢乔大人美意,我已唤陈仪备了马车,府中还有事要处理,不便在此多作久留。” 乔敦捋了捋须髯,面容放松道:“既是如此,便让我唤人送丞相一程罢。 他本就与张鄜相看两厌,此次宴会也只是和姜家公孙家一道做样子给皇上看罢了,巴不得那人赶紧打道回府。 “来人啊,快去将丞相的马车牵来——” “不必了,这儿距离拴马之地脚程不远,我自己走过去便行了。” 说罢,一旁的陈仪朝乔敦施了一礼,恭敬地引着自家大人往张府的那辆兽首彩漆画轮车去了。 张鄜行至车舆前,遣了乔府为他打灯笼的下人,正欲从车后掀帘而入时,忽然望见了脚下空地上散落的几片枯叶,拈着帘子的手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乔府别苑大门前传来一阵钧如雷霆的马蹄之声,一匹雪白卷毛骏马与一匹黑鬃烈马急匆匆地停驻在了张府的马车跟前,蹄身荡起一阵烟尘。 雪白骏马上的钟戎微笑着朝张鄜抱拳:“见过丞相。” 张鄜看着他:“四殿下这是在找人?” 钟戎奇道:“丞相何以见得?” “方才在府中便听见了府兵寻人的动静。” “噢,原是如此……” 钟戎面上笑着:“我和希玉是在寻我那不争气的十三弟,希玉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被我岳父惯得没轻没重的。这不?方才和他玩闹时一不小心又将小十三惹恼了,这小十三又赌着气,现下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最近那孩子总是喜欢跟在丞相后头转,没给您添麻烦吧。”
第32章 风腥(五) 张鄜漆墨般的眼珠一直看着他,钟戎被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看出了一背冷汗来,面上的笑差点挂不住了,半晌才听见那人不咸不淡地回道:“还好。” “小十三从小性子便散漫不拘,再加上他没有母妃教导管束,行事难免有失礼数,若是那不懂事的小十三有哪处冒犯丞相您的地方,我愿替他向您赔罪。” 钟戎将目光移向一旁面色难看的乔希玉,当望见他右手护腕上新裹的纱布时,心中的无名火又噌噌乱起。 半个时辰前,他正在茶室与其他乔氏子弟谈天,却见那乔希玉满面青白地踏靴跨了进来,手中那根铁柄长鞭泄愤似地往桌上一掼,“豁”地一声将一角瓷瓶甩得稀碎,满室顿时鸦雀无声了。 “怎么了?” 钟戎霍然站起,见乔希玉面色不对,便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你手怎么了?” 乔希玉一脸阴鸷地扯了件帕子,胡乱地往右手摁去,手背上的可怖血洞还往外汨汨淌着血:“得问问姐夫你那好皇弟了。” “那小东西看起来像只柔弱可期的兔子,未曾想胆子可大得很,我一不留神倒被他诓了,手上还挨了他一箭,这下两三个月都要拉不开弓了。” 钟戎闻言蹙眉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乔希玉翘着腿给自己绑纱布,冷笑了一声:“不是姐夫让我想怎么‘照顾’便怎么‘照顾’?” 钟戎本就知晓他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癖好,见他身旁无人,不由低声怒道:“混账!你做便做了,怎地还让他跑了!?” “连个废物都看不住,我以后怎还敢委你重任!?” 乔希玉也不愿在钟戎面前低声下气,咬着牙回斥道:“那十三皇子就是个宫仆生的贱种,就算我将他无声无息地杀了再抛尸崖底,宫中也没有谁会在意少了这么个人!再说,就算我真杀了他,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我可是乔家的人——” “正因为你是乔家的人,做事才更应该谨慎小心,免得被外人捉了把柄,你以为姜家同公孙家当真同乔家勠力同心?!当下乔家气势正盛,他们才虚情假意地依附过来,若真有一日被他们抓到了疏漏,你看这些人会不会对乔家落井下石!” 钟戎指着乔希玉痛心疾首道:“如今你大哥已封秦国公,而我离东宫之主也只有一步之遥,我曾答应岳父,若有一日我能如愿以偿,届时必不会亏待你们金墉乔氏!” 他温和的脸上亦出现一丝阴霾:“希玉,你如今也不小了,做任何事都该考虑后果,我气得也不是你对十三弟做了什么,而是你竟让他逃了。” “若是他将今日之事大肆散布到宫中朝中,届时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乔希玉闻言沉默了,方才腾起的怒火也渐平渐歇,心中竟生出一丝后怕来:“姐夫,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钟戎沉着脸道:“好在乔家别苑位置偏僻,你立马派府兵去正门堵着,那里是通往上京的唯一关口,过路的车马全都要查一遍。其余几人跟着我们去后山那儿搜,任是这小十三背上生了翅儿,也逃不出这几里地来。” “是,姐夫。” 乔希玉朝门外听候待命的府兵厉声道:“去,搜遍别苑中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定要将十三皇子找出来!” “希玉方才就是出言招惹了小十三几句,未想到小十三竟拿箭将希玉的手给刺伤了,这还是在乔家的地方,我这做哥哥的再不管教管教他,可就要丢了皇室的颜面了。” 钟戎执起乔希玉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朝张鄜笑了笑:“不知丞相可有在这附近见过小十三?” 张鄜的目光沉沉地压向了乔希玉,冷肃的气势将那痞里痞气的小霸王给逼得抬不起头来: “出言招惹?所出何言?” 钟戎忙挤出来了微笑:“都是些打闹时的混账话,丞相不必……” “我问的是他。” “……” 乔希玉低着头咬牙道:“就说了他……有娘生没娘教之类的话……” “蠢东西!怪我没有时时刻刻看着你,要不是你先出言不逊,小十三能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吗!” 钟戎佯怒道:“现下天色渐晚,他年纪又小,又大病初愈,若是跑到那些野兽出没之地可要如何是好!” “丞相您若是在半路上望见小十三,便差人知会我一声——” 张鄜听罢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乔希玉道:“下次说话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遇上其他人,或许可不止伤了手这般轻易了。” 这话明里是教育乔希玉,暗中却在护着钟淳,将那一箭之仇轻描淡写地化成了“伤了手”。 乔希玉敢怒不敢言,暗中攥紧了拳,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多谢丞相教诲。” 眼见着张鄜掀开车帘踏了上去,他又按捺不住地起身,眉眼间的戾气霎时又横杀四溢起来,周边的府兵也察言观色地握起了手中剑刃。 “怎么,乔公子这是要查我丞相府的车驾?” 张鄜站在车舆上回过身,双眼冷淡地往周围持剑的府兵扫视了一周。 钟戎忙走上前来,一手挡在乔希玉胸前,笑道:“不敢不敢,希玉他只是想确认您的安危罢了,请丞相勿要误会。” 他朝府兵们行令道:“退下,都退下。让丞相的车驾过去——” 乔希玉面露不忿之色:“……可——” 钟戎依然微笑着:“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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