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年纪轻,便更该历练一番了。” 张鄜神色淡淡,看着上官谌的眼睛道:“上官侍郎觉得呢?” 丞相御言有如第二道圣旨,臣下又岂敢有推拒之意。 再加上张鄜先前在众人面前对自己多加赞崇,上官谌这会即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牵强笑道:“是,一切任由丞相与裴尚书安排便是。” 乔敦身后的一众乔氏子弟默默观望了这一出好戏,更是齐齐缩着脖子装起乌龟来,一声气也不敢出,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维持着这诡异的气氛来到了晚宴上。 * 钟淳趴在椅子上,面对着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馐,难得失了胃口。 眼前兀地出现了一块蒸得酥香的艾草桃子花糕,他坚定地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不一会儿,另一边又出现了一块被人撕好的葱香油烧鸡,他还是坚定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半晌,钟淳感觉自己的大脑袋被人顺着毛一点点抚过,敏感的耳根被指腹抵着缓慢摩搓了一阵,他刚要舒服得呻吟出声,但随即又想起自己气还没消,于是便硬生生地将其憋回了肚子里。 头顶的动作一顿,耳边响起了一阵低声: “生气了?” “……” 钟淳耷着脑袋,连尾巴都刻意摆了个离张鄜最远的方向,以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情。 张鄜低头看着那只无精打采的胖猫儿,手指摸上它颈间的项圈,揉了揉方才被勒过的地方: “真弄痛了?” 那还用说—— 钟淳闷闷地撇过头去,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张鄜没再说什么,只是抚了抚他的头,见四周有人寻他,便起身走向了别席,同前来问候的大臣举杯交谈了起来。 胖猫儿自个憋屈地生了一会闷气之后,发现这桌已经人去楼空了,便又转过头用余光悄悄地望向了远处的丞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人一身金履紫绶,腰间一柄素色宝剑,立于群臣百官之中更是如茂松异于草木一般,背影高大而挺拔,令人望上一眼,便再难以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望着,方才脑袋上被那人抚过的地方好像跟挠出秃噜皮似的,突然间就火烧火燎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皇上驾到!——” 连着两声黄门尖利旷绝的吆喝,宴席上的群臣纷纷起身朝着殿门的方向行跪拜礼: “参见皇上———” 只见顺帝头戴十二垂旒,着一身漆色冕服,被为首的宦官给搀扶着迎到了主座上,随后他身后的一众妃嫔与皇子便按照位分依次入席。 钟淳仰起头,隔着人海凝望着他的父皇。 作为一国之君,钟叡的面容似乎过于瘦削了,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耸出来,面上泛着股隐隐的青色,几乎满脸都是久病积疴的痕迹,只有轮廓鲜明的眉宇能依稀窥得他年轻时策马杀敌的英宇模样。 他坐在龙椅上,深纁的衣袍一直垂到阶前,整个人好似被那层层叠叠的衮服给活活架起来似的,连腕上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与顺帝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他身旁的新后了。 乔氏正值青春年华,端得是面如新雪,鬓似秋云,穿着那身大红大紫的绣金凤袍,不仅不显厚重庸俗,倒反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清纯可怜起来。 这是钟淳第一次见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嫡母”,不由瞪着眼多瞧了一会儿,不料视线竟与另一道饶有兴味的目光隔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油头粉脸的三哥——三皇子钟曦。 只见钟曦凤眼一挑,端起桌前酒盏朝身旁的四皇子耳语了几句,两人便隔着席齐齐地望了过来。 过了半晌,皇帝终于也望见了坐在张鄜身旁的钟淳,面上露出了一丝稀奇的神色: “丞相,你身旁那是……?” 张鄜躬身回道:“回陛下,这是家宠。” “想不到道瞻还有养宠的癖好。” 皇帝侧着头打量了钟淳半晌,忽而笑道:“好小子,这猫儿也忒肥了些,来——抱来给我看看……” 张鄜朝身旁伺候的宦官看了一眼,钟淳便这样受宠若惊地被那人给一路小举着给捧到了皇帝跟前。 还未待他回过神来,一只混杂着龙涎香与药味的大手便温柔地抚过他的头顶,在毛茸茸的脑门上揉了揉,随后还夹着他的胳膊颠了颠。 皇帝笑道:“丞相,你家这小家伙分量还不轻,得有一袋米那般重了。” “这毛儿养得好,油光水滑的,跟赤貂皮似的。” 钟淳怔怔地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父皇,听着他朝自己亲切的笑,心口忽然冒出一丝隐秘的酸涩,于是默默地喊了句“父皇”,将脑袋小心翼翼地靠在那人的胸襟上。 在他仅存不多的童年以及少年记忆中,父皇对宫中的所有皇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漠然。 只有三哥与四哥那般出类拔萃的“拔尖”之人,才能入得了父皇的眼,时不时得上几分赏赐与青睐。 至于从出生起便不大受人重视与待见的他,便只有在宫宴与祭礼中才有机会同那人说上几句话,但大抵都是些千篇一律的问候与寒暄。 钟淳有时甚至怀疑他爹是否记得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因为皇帝每回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十三皇子,问课业吧,课业夸不出口,问骑射吧,骑射更上不得台面,便只得敷衍地挤出一句“又长高了”。 有时短短一月之内,他”被迫“长高了十余次。 虽然钟淳现下的魂儿还在胖猫儿的体内,但这却是从他记事以来,第一次与他父皇如此亲昵温情地相处,于是忍不住用爪子扒住了那绣满黻黼的玄色衣角,将这点父慈子孝的滋味在心中颠来倒去地尝了又尝。 “我就说这小东西怎的瞧着这般眼熟,原是上月四弟在宫闱猎到的那只赤罴。” 三皇子钟曦半撑着脑袋,眯着眼叹了口气,笑道:“当时我还腆着脸跟他讨呢,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竟入了丞相府里。” 此话乍一听似是在埋怨四皇子不通人情,但细品还是能察觉出几分朝丞相“献礼”的意思。 此下正值立储的关键之际,而皇子与重臣暗中勾结更是朝中大忌,于是还未等顺帝变脸,四皇子钟戎便反应极快地勾了勾嘴角:“三哥这可就冤枉我了,刚猎到这赤罴时,莫不是你嫌它又重又胖,我这才转手赠给了丞相府的小公子。怎么,现下见人家养得好了,又后悔得想要回去?” 钟曦闻言悠悠地道:“纵是我后悔,只怕现下丞相也不肯割爱了。” “好了,当着外人的面争来争去的成何体统,若真想要,凭你们二人的本事,再想猎一只岂非难事?” 皇帝适时地喝止了一声,但面上却未见动怒的征兆,怀中搂着这胖猫儿,似乎心情难得愉悦的模样,朝两侧宦官吩咐道: “今各儿听说还有甚么迎神舞,且让那些伶人都上来吧。” ——— 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韩非子·有度》
第13章 黄粱(十三) 不一会儿,礼官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进了宴场。 这些人身着豆绿广袖羽衣,腰间系着菖蒲与紫苏编成的坠链,脚踝圈着鎏金铜铃,走起步来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引人瞩目的是,他们脸上都戴着样式不一的傩面。有的作青面獠牙的鬼怪状,有的作粉敷桃面的妍丽状,还有的作白须白尾的老人状,且面上的喜怒哀乐各式不一。 皇帝平日里看惯了各式歌舞,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头疼,再加上他龙体抱恙,总提不起精神来,因此对这迎神的兴趣并不大,反倒是皇后乔氏露出了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从那些伶人登场时便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只闻铜鼓轻击,琴弦忽鸣,杵在玉台上的歌者亦亮起了嗓子: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伶人们赤着脚旋到了宴席四周,舞起了手中金铎,徒留下了场中央的两个小童。 只见一人戴笑脸傩面,一人戴哭脸傩面,头上都扎着一模一样的赤色方巾,左右鬓边各栽了一朵明黄的棠棣花,正围着彼此嬉戏打闹。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三皇子摇了摇面前的酒杯,意味深长道:“看来这是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戏了。” 既是出兄友弟恭的好戏,为何奏乐确是屈平的《招魂引》? 钟淳窝在主座旁,望着底下嬉戏的两个小童,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旁座投来了一道探究的视线,转头看去,却看见座下的天师正抬头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那人身着素衣素服,双眼被一道白缎给蒙得严严实实,虽不能视物,但不知为何,钟淳总觉得她一直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鼓声渐频渐急,恍如满天大雨瓢泼而下,而伶人们的脚步也愈发凌乱,不一会儿便如同四散的草木般各自卧倒在了地上。 庭中央的两个小童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祭服,戴着青面獠牙鬼面具的中年人。 与此同时,他们鬓边的棠棣花也不知不觉被染成了血色。 突然!只见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把银刃,狠厉地当空朝另一人胸口刺去—— “当心!!”看得正入神的乔皇后脱口惊呼道。 在座众人亦是一惊,一旁的禁卫军更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刀,齐齐作出了御敌的姿势。 谁知那匕首抵至另一个人胸口时,衣襟非但没有见血,刃尖竟还似融化般软软地垂了下去。 ——那匕首竟是用面团捏的! “我从没见过这般有意思的戏——” 乔皇后拭了拭额上冷汗,笑着鼓起掌来。 场中鼓声渐息,连原先激烈的琴声也变得愈渐哀缓,这幕戏似是终于到了尾声。 席上众人也渐渐卸了防备,面上露出了虚惊一场的表情,开始有说有笑地谈论起来。 钟淳不由望向了张鄜,只见那人眉间微蹙,右手始终不偏不倚地按在腰间剑柄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兄啊皇兄……” 只闻那被刺之人颤声唱道:“你我二人肝胆相照,亲如手足,今而为何待我至此——” 另一人笑了一声,拉长了嗓子唱道:“我不知什么棠棣之华,只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皇弟心中若有遗恨,且到九泉之下再慢诉与我听————” 此句唱罢,顺帝的脸色骤地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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