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在心中勾勒一下福克纳的形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法令纹深刻进他的皮肤,像是连绵起伏的丘壑,一张散落着老年斑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即使老了,他的眼神依旧犀利,眉毛竖直微微向下,鼻子不容置疑地高耸着,嘴巴时常紧抿,带起两颊松弛的肉。 他的手一定曾经很有力,毕竟是浸润过鲜血的手。 “很多,”福克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多到我数不过来。” 江秋凉皱眉。 “他为什么会放你回来?” “不知道。这很不寻常吗?” “很不寻常。这些年,死在瞭望塔的人不在少数。我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在找到你的时候杀了你,他甚至让你完整地回到了这里……现在我明白了,既然他选择放你回来,你对他一定还有利用的价值。”福克纳笃定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榨干你利用价值的机会。他一定还会让你去瞭望塔,杀了你。” 闻言,江秋凉的眉头终于舒展。 莫名其妙的搭讪,没有必要的关心,多少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怪异,原来这么多的话,最终是为了指向一个目的。 利益和利益的交换远比所谓的情感来得坚不可摧,更加值得信任。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交流就变得高效简洁了很多。 “我和你说了我想活下去,你就明示我死亡的结局。这和你之前的关心格格不入啊,你是想让我产生恐惧的心理,顺着你的话术思考吗?”江秋凉直截了当挑开了两人对话之间的白纱,“这么多次暗示瞭望塔,不是偶然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福克纳轻笑了一声:“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江秋凉沉声打断,“我需要的是更加实际的代价。” “我在寻找一扇门。” “什么样的门?” “一扇高大的、黑色的门。” “这样的门有很多,我怎么确定哪一扇是你想要的?” “它的颜色很深沉,表面不是单纯的黑色,表面覆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铜锈……哦,上面还有一个花束,有粉红的花,很娇嫩的花,点缀在绿叶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次倒是具体了,又太过于具体了。 江秋凉问:“你见过?” “我见过,每天晚上做梦我都会看见它。它永远在那里,在我的面前,这么近,但是每当我伸出手,它又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里。 江秋凉不太确定这扇门是否一定存在。 “你为什么觉得那扇门会在瞭望塔?梦里也有瞭望塔?” “没有,梦里只有门。”福克纳在回想,“这是一种直觉,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其实不需要这些描述,它有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只要一眼,你就能认出它。不,甚至早在看到它之前,你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就像它感觉到我的存在?” “不一样,”福克纳否认,“这要早许多,时间不足以衡量它的价值。” “找到那扇门就可以出去了吗?” 不是没有可能,监狱里有这么多的人,都是后天犯罪被送过来的,需要有这么一条通道,来运送犯人和日常的食物。 可是,江秋凉很快想到了之前从上往下望去,悚人的高度和汹涌的海水。 真的会有这么一条通道吗? “不,”福克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和出去没有关系。” 那是和什么有关? 江秋凉没有问,福克纳也没有回答,浓重的睡意浸润在黑暗中,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串脚印。 空气潮湿,许是高空又临海的缘故,分明只是初秋,夜晚却透出几分入骨的冰冷。 江秋凉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万众瞩目处,无数道目光投向他,或是赞许,或是嫉妒,或是冷漠。 很多的脸孔,面容模糊。 每一张脸,每一只眼睛,直勾勾望过来,像是要活生生从他的身体里剜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空气中的葡萄酒香气在血液中流淌,灯光打在无所遮挡的灵魂上,玻璃杯碰撞的轻响是指向迷途的塞壬歌声。 想逃。 快逃走吧。 随便逃到哪里都好。 他的视线无措地扫过整个宴会厅,这是为他一个人打造出来的金丝鸟笼,密不透风地关住了任何有关自由的奢望。 江秋凉看见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黑色的门,有着斑驳的铜锈,和华美的宴会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娇美的粉红花朵被绿叶包裹,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点缀在正中央。 很熟悉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江秋凉情不自禁走向了那一扇门。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如同书中的摩西分海。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江秋凉,目光如影随形。 “靠近一点,”那扇门里面传来了含糊的话语,“我会告诉真相,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亲爱的孩子,再靠近一点,让我看清你的脸。” 江秋凉走过去,停在了门前。 他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好闻也不是难闻,却又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引着人,打开那扇门。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将要搭上把手。 有人早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如梦初醒,味道和呼唤顷刻烟消云散,他偏过头,看见了凌先眠。 确实来说,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我找了你好久,”十九岁的凌先眠笑着对他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原来是迷路了。” 江秋凉愣愣看着眼前这张脸,任由凌先眠拉着自己朝反方向走去。 人群在喧嚣,凌先眠置若罔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风吹起他的碎发,举手投足之间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凌先眠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回过头去看他。 “走吧,朝这个方向走吧。”凌先眠朝着他笑,笑容破碎。 “你呢?”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先去,我很快就来。” 喧闹声越来越大声,人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涌了过来。 凌先眠拍了拍他的肩头:“快走吧。” 江秋凉朝着那个方向,先是走,后来步伐越来越大,近乎是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些悚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江秋凉猛地惊醒! 梦中的紧迫感仍在,江秋凉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呼吸是乱的。 江秋凉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么深的恐惧感,是盯着他的人群,是神秘的黑门,还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让凌乱的呼吸平缓下来不难,江秋凉的耳畔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声,海浪拍打着海浪,海浪拍打着礁石,海浪拍打着灯塔,海浪拍打着浮在海面上逃跑失败的犯人。 海风从通电的铁网缝隙里艰难钻进来,空气咸涩而潮湿。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明明已经醒过来了,江秋凉还是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跟着自己,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把头深深埋进双臂的安全区域,手腕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江秋凉随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打算再次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抬起头,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扫过干净的墙面,吐出一半的呼吸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瞳孔微微放大。 透过外面一点稀薄的月光,原本平坦的白墙凸起数以百计的弧度,不止是环绕的三面,地上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眼睛。 黯淡的眼白,各色的瞳孔,迥异的情绪。 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 作者有话要说: 门参考惊悚画家伊万·阿尔布莱特的成名作《门(The door)》。 有兴趣可以去搜索一下图片。 门的另一端是什么?一部分艺术史学家认为,门的彼端代表死亡,因为门上的花环是葬礼上的花圈,而门槛则是按照墓碑绘制。从顶端俯瞰,这扇门也像是棺材的盖板。
第83章 杀死监狱长 窗外的日光扫进来, 晦暗不明。 江秋凉站在窗边往外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一直从土地的边缘连接到了天际,海天一色, 恍然让人有了颠倒过来的错觉。 昨天重叠着今天, 江秋凉记着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日子,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饭菜里面都加了足量的药剂,昏沉的意识麻痹了在平淡中日益懒怠的神经,每天夜里,晚上熄灯半个小时以后,那些隐藏在苍白坚硬墙面下的眼睛就会出现,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方向, 直到第一缕晨光洒进牢房。 江秋凉试验过, 这些眼睛会随着人的移动而移动, 摸上去的触感也很真实。 在这几天的每一个梦里, 它们都和那道奇怪的门一起出现, 又一起消失。 按照道理来说,游戏不会单纯重复无聊的日子, 可是这个世界不同, 整整三天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 起初,江秋凉还以为牢房有什么隐藏的线索, 但是这里的布置太过于简单了, 翻来覆去都是些最简单的物件, 就连外面的海面波澜也无规律可循。 比起直截了当的惊心动魄, 明知不可能的风平浪静更加悚人。 江秋凉在等待。 他望着起伏的海面,隐隐感觉到, 这一间房,这个监狱,这一片海,禁锢住的不只是人的自由。 “江,请跟我们走一趟。” 身后的镜子被推开了一扇门,江秋凉回过头。 来的是熟人,江秋凉认出来,这是三日前押送自己来这间牢房的狱警之一。 江秋凉没有问什么话,问了也没有用,他跟着狱警走出了牢房,在离开的前一刻,他听到了福克纳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一路上经过了很多囚室,里面的犯人只能听见有人经过,而不能看见是谁经过,他们的样貌各异,男女老幼都有,有些根本不理会他们,有些会抬起头,目光扫过来,没有定点,看起来麻木而茫然。 江秋凉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 这个监狱或许刚开始还关着一群人,如今,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而已。 在这里,思想是最廉价的垃圾。 江秋凉踩上了玻璃,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起,他落后了两步,看着狱警脚下的蓝色光圈,若有所思。 走到瞭望塔的电梯里,警报声终于消除。 江秋凉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察觉到的细节。 狱警按下按钮之前,右手若有似无在一块感应区停留了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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