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师婆取了鹿毛笔,蘸着朱砂,在天曦的额头上画火印。 这火印可是认师婆的,也并不是谁的额头都能受这鹿毛笔赐印。 眼下这师婆尝试着往天曦的额前画了两次,仍瞧不出任何火印来。 礼乐声奏响,钟鼓齐鸣。 声音是从远处传来,在赵斯年的耳朵里,却清晰的很,仿佛就在自己的身边演奏似的。 赵斯年忽然停了手头的剪刀,不再裁布,只觉胸口又是烦闷的紧。 李星禾似是有所感应,也停了笔不再去画图纸。 赵斯年侧脸朝窗外望去,只见那窗子上本阖着的金线凤纹红色帐幔不知是何时拉开的。 因是早上,日光不算强盛,黑檀做的窗棱便像是新粉刷过一样,浓重的黑,叫人看了心中更是压抑。 “肯定是花钿这家伙!”李星禾从黑檀柜台的内侧站起来,边绕到外边去,边奚落道,“这家伙没脑子的吗?中午还好些,开个窗子算是通风,也能进些阳气。只是大早上的,屋子里本就掌了灯,再起个帷幔,半明不暗的,花钿这是想着让我们弄瞎眼睛才是。真是最毒妇人心!”说罢,李星禾这便过去窗台处拉上窗户,把那金线凤纹的红色幔帐也给阖上。如此,四四方方的屋子里,便又是四周的幔帐簇拥而红,四周的金线凤纹迎烛生辉。 李星禾找不出安慰的话语来,索性便沉默起来,回到柜台处,佯装着画线稿,实则心乱如麻。 赵斯年逗弄着剪刀,并不裁布,刀锋碰撞的吧嗒声响彻整个屋子。有韵律的,像是钟表的韵脚似的,给人的耐心做着倒计时。 末了,李星禾终于忍受不住,开口道,“你也是没这个命,别想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赵斯年听这话,看李星禾一眼,又动一下剪刀才“嗯”一声,表示自己无事。 “你自己能想得开,我也无需再多说什么。都不是小孩子,没必要。”李星禾低着头,开始了语无伦次的宽慰。 花钿从天坛回成衣局,一路上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中反反复复地自问着,“为什么是天曦?”又暗自思忖,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祝贺天曦?无数种假设在花钿的心中反复呈现,“或许是师婆看中天曦的人品,或者是赵斯年有意将师婆之位让给天曦,又或者是凤凰台里,所有人一致认为天曦更适合做师婆?必定继任师婆之位也不是师婆一人说了算的。” 如此,无数个疑问,无数个假设,在花钿的心中盘算。 一路上花草树木皆不是风景,秋虫鸣蝉再不可入耳。 浑浑沌沌,失魂落魄一样,花钿并不辨路,只凭着自己的直觉一路往东。 至于何时过了天枢桥,何时过了青石的牌坊,她皆不知道。 直到到了成衣局门口,要上陡板时,花钿这才突然缓过神来。 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成衣局门口。 提着裙摆小心上月台,花钿趴在门口朝成衣局的正堂里仔细地探查了一番,并不见李星禾跟赵斯年的踪迹。 来不及多想,进了正堂直接拐进自己的厢房里,赶紧把自己这身新做的曲裾换下来。 青色绣白花的布料,是花钿跑了几条街亲自选的。 衣肩和衣摆都是花钿三番五次烦求了李星禾帮自己丈量,又经过设计的,下裙和三重广袖又是自己最喜欢的样式,最最要紧的是束腰的大带,上面有赵斯年亲自绣上去的凌霄花。 如此,花钿自是十分爱惜,所以一直等着赵斯年继任师婆行大礼时,专门穿去观礼的。 不料,今日在这人群中看到的继任师婆竟是天曦! 难免有些失望。 本来花钿对天曦并没有任何偏见,现下忽对她心生嫌隙。 花钿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内心憋着一股气,总归是要生上一番的。 不论是不是,或者是天曦到底有没有抢了花清洛和赵斯年的师婆之位,总归就是生气,莫名奇妙地开始不喜欢天曦。 这花钿换下曲裾,仔细叠整齐后,并没有急着出自己的厢房,反倒坐在床边上,盯着万寿菊的花瓣发呆。 竹蔑重叠,叠若重山,黄洋洋的一片,若是晒干的星辰,虽少了些许光泽,却浩如烟海。
第38章 是谁犯了忌讳 话说, 等师婆再去给天曦画第三遍火印时,天曦也觉察出了异样。抬头看一眼师婆,只见她依然神情自若, 泰然处之。 看着师婆又一次拿着那极细的鹿毛笔去蘸取朱砂。便知自己十有八九是没有当师婆的福分,这朱砂火印自是画不上的。 “如此一来, 在众人面前出丑不说, 千方百计费尽心力做的这一切,皆是竹篮打水,事事成空。且外祖母一再的告诉自己, 只有做上新任的师婆,才能跟李星禾成亲。”想到这儿, 天曦不由的紧张。所以不等师婆将那鹿毛笔点到自己的额头上, 她这便信手拈花, 欲化出一刃冰刀, 割破自己的手指, 亲自用血画印。 可谁知这次毫无反应,竟同普通人无异,尝试多次再生不出任何冰刀来。她不知, 眼下站在师婆身后的半夏, 正是极压制自己的人。 再试了一遍,仍旧是法力尽失的模样。 天曦这便毫不犹豫地从宝髻上取下一枚银钗, 偷偷刺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额前画上了一记火印。师婆见此情景, 举着鹿毛笔怔在原地。心想,“自己极不愿意天曦来做继任师婆, 自是不会祝福的。但也绝对不会在如此重大礼节上捣鬼生事,所以鹿毛笔与朱砂并无异样。如此, 此番场景证明天曦是无师婆之德的,也就是说,这鹿毛笔和朱砂是不认天曦的。”于是,师婆急忙将毛笔放回托盘中,欲将天曦无法继任师婆之事公诸于众。 正当时,忽见穗安跑上祭坛来,将师婆摁在地上,给天曦行跪拜大礼。 半夏在一旁看着生气,却也知这是历任的规矩,眼里急得泛出泪水来,却也只能傻傻地看着,束手无策。 待听到礼官高呼一声,“礼成——” 师婆便知这一切都已晚了,穗安给师婆带上面具,两个小厮上前来搀扶着师婆,下祭坛去。 众人看着,只看一眼,便再也不去瞧师婆。接对着天曦行三跪九叩之礼,高呼,“承蒙师婆庇佑,福泽长乐,绵延无休。” 师婆只觉双腿发软,头晕目眩。听着呼声,走在人群中,恍如隔世一般。 这一刹那,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师婆?之前为这天民国煞费的苦心,是真是假?这些她自己竟也全分不清楚了,渐渐只听嘈杂声一片。 众人之声,渐渐模糊。 继位大典结束之后,从此这天民国上便又有了新的师婆。众人改口改得倒也挺快,议论间皆直呼退位师婆的名讳——墨山,而大凡再讲师婆时皆是指天曦罢了。 墨江另住了两日便离开了长乐坊,墨山叫萝依另外收拾出两处庭院来给穗安和天曦居住,萝依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与师婆商量了半日,这便决定把前院近东厢的沉香苑给了祖孙两人。 如此既不失天曦作为师婆的身份,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秋在一点一点的深下去,长乐坊的槐林渐渐萧条起来。 先是橙黄的一片,然后落雪似的,槐叶成片成片地落下,在积雪草上厚厚地铺了一层。 好在这凤凰台里面管事的仍是萝依,所以墨山这边的吃食供应不减从前,可即便如此墨山仍旧在一点一点的消瘦下去,这些赵斯年与半夏皆看在眼里。 一日赵斯年到厨房去找了萝依来,冷着一张脸讲道,“母亲近日胃口不好,烦请您从仓库取几支上好的人参做些进补的药膳汤食。萝依听这话之后负阴抱阳,算是给自己请过罪,她自嘲道,“瞧我这猪脑子,又偏是没长眼的,竟忘了这事儿!这本就是我们后厨份内的事,现在让爷给操心起来了。” 赵斯年听后仍是冷着一张脸,自是表露不出感激的神色来,不过负阴抱阳,礼数样样齐全。 虽说是住在一个宅子里,墨山这边与沉香苑总归是没有任何交集的,所以平时也不往来。 因穗安惯会做一些拉拢人心、攒局议事的事情,所以现在的凤凰台比墨山在任时更繁忙一些。 之前墨山从来不接的看宅子、破风水一类的商业活动,穗安一一都应下来。渐渐的这凤凰台里倒像是一门生意场,鱼龙混杂,各行各业的人络绎不绝的赶来。 就此,那些求财求运的也便常常去东厢烧香祈愿;那些种了祸根,埋下孽缘的,统一由穗安带着去西厢祷告还愿。 更可笑的是,这穗安竟然让天曦摆了起卦看命的摊子,借着凤凰台的幌子做起了算命解签的生意来。 更叫墨山头痛的是,之前但凡有求于凤凰台做事的,都只上了供品即可,但现如今穗安竟讨要香火钱。 这凤凰台千年的名声自是有的,借着她的这一番折腾,倒是出现盛世一般,全然成就了眼前这幅门庭若市的场景。 就此墨山也总不爱出门,常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在半夏时时刻刻陪着,也能规劝些。 萝依以往是不肯来墨山的房里的,现下她已不做了师婆,又成了从前的墨山。萝依这便几乎是日日都来,但凡后厨里面没事,她便陪着墨山聊最新奇的传闻,讲些混杂的段子,变着法子哄墨山舒心。 知道墨山爱看牡丹亭,萝依回到自己的厢房中,便苦苦学起来。吴侬软语,便明目张胆地在这凤凰台里兴盛起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每每歌及此处,墨山便又伤感起来。萝依与半夏对视,互施眼色,这便也不再去研究什么牡丹亭,研究什么汤显祖了,两人商量了,总归是要给墨山找些活计做的,要不然天天在屋子里打磨时光,平时谁都会生病。 且穗禾刚去世没多久,又正是睹物思人的时候,人一空下来,思人的心便更重了。 于是他们俩一致决定,叫赵斯年平时带些料子、细线回来,也不用去成衣局,就让墨山在凤凰台里帮赵斯年做些针线上的事情。一来可以消磨时光,磨去心里的哀伤,二来又是为自己的儿子做事,所以尽心尽力,也便没心思胡思乱想了。半夏觉得此法得当,这便说与赵斯年听。 第二日黄昏,赵斯年这便叫乘黄驮着几匹布,自己抱着各色的丝线回来。至母亲房里用晚饭时,由半夏帮衬着一并挪到了花厅里去了。 墨山见状,问道,“这是要做些什么?” 赵斯年冷着脸回应道,“花清洛走了,铺子里忙不过来。只有我一人,做不完这些。” 墨山一听,略有心疼之色,道,“你可都放我这里,我可以替你做上一做。入了秋冬,天愈发冷起来,往生送死的自然不会少。不过你也别累着,注意身体。” “母亲记挂儿子,儿子自是记挂母亲。”赵斯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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